端木绯朝船尾栏杆的方向又走近了一步,任由那徐徐微风轻柔地拂在脸上,思绪忍不住就转到了封炎上,也不知道他京里的事办完了没,什么时候能赶上来……
等他来了,他们就可以一起游江南山水了。
想着,端木绯的嘴角翘了起来,转头朝窗外看去,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闪着璀璨如星的光芒。
偌大的船只平稳地在河面上行驶着,如履平地,沙船驶过之处,水面上荡漾起无数的水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美得如梦似幻。
端木绯最喜欢在这里吹吹风,看看风景,她慵懒地抬手搭在了扶栏上,正想舒舒服服地靠上去,却听后方传来內侍紧张的喊叫声:“四姑娘小心!”
端木绯被吓了一跳,两个內侍匆匆地跑了过来,一个恭请端木绯后退了两步,另一个则上前去查看那扶栏,随手一推,就听扶栏上发出“咔擦”的声音,最上面的那段扶栏木一下子断开了……
站在端木绯身旁的那个中年內侍双目微瞠,连忙解释道:“四姑娘,小的方才注意到这栏杆的下方似乎有些毛躁,感觉不对,这才出声,惊扰到了四姑娘,还请四姑娘见谅。”
他心中既后怕,又是庆幸,与另一个圆脸小內侍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心道:幸好四姑娘没事。
中年內侍停顿了一下后,对那圆脸小內侍道:“小元子,你还不带四姑娘和四公主殿下进去喝茶,收收惊!”
小元子连忙领命,恭敬而殷勤地对两位姑娘伸手作请状,“四姑娘,四公主殿下,请。”
涵星也没心思吹风了,余惊未消地拉起端木绯的小手往船舱方向走去,嘴里说着:“绯表妹,吓死本宫了!我们去安平皇姑母那里拜拜观音吧。”
表姐妹俩说着走远了。
那个中年內侍停在了原地,目送表姐妹俩进了船舱后,这才收回了视线,转头又看向了那断开的扶栏,目光凝滞在那略显平整的断口上,眸色幽深。
很显然,这栏杆不是自然腐朽,而是有人把它锯断了一半……
锯断扶栏的人显然不怀好意,问题在于,对方针对的是端木四姑娘,亦或是别人呢?!
方才生怕吓着了端木四姑娘,他才没有声张,但是现在——
“来人。”中年內侍唤了一声,立刻又有两个小內侍上前听命。
“给咱家查!”中年內侍冷冷地吩咐道。
又是一阵微风轻柔地拂来,河面随着船队的行驶哗啦作响,哗啦,哗啦啦……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数百里外的京城亦是如此,金秋的阳光明媚,太阳西斜。
封炎正坐在一个八角凉亭里,手里拿着一封信,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默读着,许久才放下了手里的那张绢纸。
“无宸。”封炎抬眼看向了就坐在他对面的的温无宸。
温无宸坐在一把轮椅上,他穿着一件青竹色暗纹直裰,乌发以一根简单的竹簪挽起,优雅而又清减。
他一手持着一方小小的鸡血石,一手持着篆刻刀,小小的篆刻刀在他手中运转自如,运刀稳健轻捷,篆刻刀头下的那方印石上已经隐约地浮现一条条蜿蜒的纹路。
篆刻刀停了下来,温无宸在印石上吹了一下,那细细的粉末就飘散了开去,可以看出那篆刻刀留下的线条凌厉而不凝重,精细而不婉约,可谓畅快淋漓。
封炎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刻了一半的印石上,唇角翘起,“姨母在信上说,她在蒲国一切顺利。”
这封信正是来自遥远的蒲国,由许景思亲手所书。
按照去岁的约定,赤德如和牟奈这两位王子的后人将在六年后参加择君大典,决出新王,这些年来,就暂由许景思以王后之尊监国摄政,这眨眼间,已经足足一年了。
这一年,许景思也没闲着。
她一方面把持朝政,一点点地扩大她的势力与威信,另一方面又在赤德如和牟奈之间煽风点火,在她的挑拨下,赤德如和牟奈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烈,三个月前,两人又斗了一场,手上的势力因此伤亡惨重,最后又是许景思出面主持大局才把风波平息。
这场风波后,两个王子元气大伤,相反地,许景思在蒲国却更得人心了,如今蒲国至少有七八成的势力把控在她手中。
好一会儿,亭子里只有封炎一人的声音,夹杂着庭院里微风拂花木的簌簌声与清脆的鸟鸣声。
温无宸放下手里的刻刀,静静地听着,温声赞了一句:“阿炎,你小姨还是那般心思缜密,步步为营!”
封炎凤眸微挑,抬眼朝西北方远眺着,眸光微闪,那神情中带着些许怀念,些许心疼,更多的还是引以为傲,“我去岁去蒲国时,曾向姨母提过迎她回国,但是她拒绝了。”
温无宸沉默了几息,目光落在了手里的那方鸡血石上,那红艳如火的颜色让他想起了许景思,如今的许景思。
温无宸慢慢地转着手里的鸡血石,才缓缓地说道:“阿炎,以你小姨的性情,她即便要回大盛,也只会骄傲地归来……”
许景思自有她的骄傲与坚持,否则她就不肯能在遥远的蒲国,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凭借一人之力,一步步地走到那个地步。
封炎沉默了,这一些他也懂。
沉默在亭子里蔓延着,四周静悄悄的,只剩下了细细的风拂树叶声,沙沙作响,似在周围窃窃私语着。
须臾,温无宸又执起了他的篆刻刀,笑着打发了封炎:“阿炎,你不是还有事,去吧。”话语间,他的刀头稳稳地落下,势如破竹,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封炎确实是还有事,他得去赶去一趟端木家,就起身告辞了。
再过几天,封炎就要出发去追圣驾了,打算过去问问祖父和大姐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捎给蓁蓁的。
想着过不久就可以见到他的蓁蓁,封炎喜笑颜开,他这副傻样子看在端木宪的眼里,那真是碍眼极了。
既然封炎自己送上门来,端木宪也跟他不客气,把他和端木纭最近半月来备好的一大车东西直接交给了封炎,又酸溜溜地叮嘱了一番:
“阿炎,你去了江南,可要仔细看着四丫头点,别让她累着了。”
“四丫头身子弱,可不必你皮厚肉糙的。”
“还有,你跟四丫头说,她在江南看到有什么想买的,尽管买,我替她兜着。”
“……”
端木宪说,封炎就应,心里想的却是蓁蓁要买什么,当然是由自己给银子了。
封炎也没掩饰,端木宪轻而易举地看了出来,越看这臭小子越碍眼,便把他给打发了。
从端木家出来后,封炎就驾着马车原路返回,只是他没有直接回公主,反而在中途把马车停在了一家小小的茶馆前。
“公子,里边请,可曾订了位?”
茶馆的老板亲自上前相迎,又吩咐小二接手了马车。
封炎轻盈地自马车的车夫位上一跃而下,把手里的马鞭也交给了那个小二,对老板道:“老板,本公子订了‘竹’字间。”
“公子,请这边走。”
老板引着封炎穿过前面的大堂,然后走过一片青石板庭院往西北角的一处小院子走去。
院子口种着丛丛紫竹,紫黑色的竹竿与那翠绿色的竹叶交相辉映。
老板在距离院子口三四步外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伸手做请状。
封炎自己进了院子,从堂屋再拐进了东次间里。
屋子里已经坐着一个人,一个着宝蓝色直裰的丽色青年正坐在一张圆桌旁,手里拿着一册书,神态悠闲地翻着书页。
听闻挑帘声,青年从书中抬眼与封炎四目对视,如朱染的薄唇微勾,“阿炎。”
“大哥。”封炎笑吟吟地对着岑隐喊道,一撩袍,在他对面坐下了。他也不跟岑隐客气,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温茶水。
岑隐把旁边一个一尺来长的红漆木匣子推到了封炎跟前,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封炎却似乎已经知道了匣子里面是什么,抬手在匣子边缘摩挲了一下,然后,郑重地放在了手边。
“大哥,京里的事就拜托大哥了!”封炎对着岑隐拱了拱手。
岑隐微微一笑,看着封炎的眼眸温和如长兄,“你放心吧。一切有我。”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云淡风轻的口吻,由他说来,就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岑隐说的,封炎自然信,只是每每想到岑隐,想到远在蒲国的姨母许景思是如何走到如今的地位,他就觉得心痛难当。
有的仇不共戴天。
也不可能有冰释前嫌的一日。
封炎浓密的长睫半垂,眸底微有暗影,愈来愈深。
周围了静了一会儿,封炎抬眼又看向了岑隐,欲言又止道:“大哥,耿海不是说……”
他才说了这么几个字,就被岑隐抬手打断了。
岑隐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他知道封炎想说什么,但是,他是不会让耿海如愿以偿的!
岑隐十分平静,如那结冰的水面般没有一丝涟漪,更没有动摇,“人都已经死了,尘归尘,土归土,留下尸骨遗骸又有什么用?”
岑隐说话的同时,狭长幽魅的眸子里闪烁不已,脑中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以及那满地的尸体。
姐姐说,人死如灯灭,一旦没了其中灵魂,其躯壳不过是团血肉罢了,最重要的是他们活着,代替镇北王府的其他人活着。
阿昭,活着与报仇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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