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人, 是梦中幻影, 还是真的钟磬,这一次连鹤酒卿都不清楚。
但站在他身边的顾矜霄,却一定是幻影了, 否则又怎会这样温柔的抱着他,什么也不看, 什么也不听。
“我要怎么还给你?”
钟磬问他要记忆,可这些记忆不是鹤酒卿主动掠夺的。
在顾矜霄出现前,两百年里鹤酒卿行走阴阳世间, 右眼封印的人间之恶无数, 即便有过共情,也清楚的知道那些悲喜怨憎是旁人的故事。可以参悟修行, 以这人间百味酿酒,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
直到林幽篁死的那天, 在右眼的地狱岩浆灼热里,他依稀成为了林幽篁, 与顾莫问一起, 血洗这半壁武林。
他们在澜江码头饮酒, 在血色木棉花海看白骨夫人的剑舞, 乘着黑色如棺的轿辇在天上云烟里漂泊。
那些杀伐果断放纵狂妄的时候, 不管手染多少血,鹤酒卿都可以心如止水不动摇, 因为他知道这是林幽篁, 不是他。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若是与那个人携手相依, 烹茶弈棋,言语来往机锋诙谐,那心猿意马的情愫,如何能坚定那是林幽篁的,与他无关?
这双天生异瞳,右眼素来用以捕捉封印人间人心滋生的恶鬼。不知何时,右眼之中却诞生了一个,有自己灵魂灵识的魔魅。
会爱会恨,会悲会怨。
并且,越来越像鹤酒卿。
那只魔魅无法被封印,一次又一次在人间至恶里复生,慢慢有了身体,有了名字。
跟鹤酒卿生得一模一样,喜欢鹤酒卿喜欢的人。
鹤酒卿封印人间之恶,那个魔魅就燎原收集这些恶业,用鹤酒卿自己亲手锻造的剑。
终于有一天,那个魔魅走到鹤酒卿面前,告诉他,他是三百年前被封印的贺九。
“如果你是贺九,我才是幻影,为何我在这世间两百年,你才现身?”
“可如果你只是幻影,为何又与他几乎同时现身于世?”
鹤酒卿静静地看着他,无执无妄,眸光温和,就像看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你不是贺九,你也不是我,你只是这人间为我铸造的影,来破我道境的劫。”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解开封印,也没有复活一说。
钟磬用鹤酒卿为天道所铸的却邪之剑,吸纳世间至恶,唯一能达成的只有动摇鹤酒卿的道境。
所以,鹤酒卿才会一遍遍经历钟磬所经历过的事。
“所谓的解开封印,就是鹤酒卿被否定,在一次次的记忆相溶里,变成钟磬。”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要你的记忆。我是我自己,可有些时候,你做了我内心想做却绝不会做的事。”
“他跟你在一起的样子,让这些记忆变得令人期待。”
鹤酒卿缓缓微笑,眉眼却清冷得寂寞。他看着梦里钟磬的眼神,神情从未有过丝毫敌意,有时候甚至是怜悯和羡慕。
“我好喜欢他,我知道你也是,只有那一点我们完全一致,让我有时候沉浸在那些记忆里,忘记那不属于我。”
“可是,我可以喜欢他喜欢到死掉,也不能因为喜欢他而变成你。”
梦里钟磬静静地说:“我也是。”
“我知道。”鹤酒卿想起,“灞桥汀洲水榭上,我告诉你可以试着去解封印,看看结局是什么。”
“因为我知道,不会解开的,永远也解不开。纵使棋盘上的白子满盘皆输,我也不会因为这个而否定自己,觉得成为钟磬比成为鹤酒卿更好。”
“你做得再多,也不过为我编织几段海市蜃楼的梦境。这是因为心里妒忌,欺负了你。我很抱歉。”
对面的钟磬与他如出一辙的面容,似笑非笑:“他喜欢鹤酒卿,他只喜欢你。”
他眉宇的笑容慵懒恣意,就像是说,那又怎么样,可我还是喜欢他,比你只多不少。不论他是什么样子,无论我记得还是忘记,就算你拿走我所有的记忆,下一次,无数次,纵使有相似的面容干扰,我还是会第一眼就认出他,和每一次一样喜欢他啊。
那冰冷淡漠的潋滟眼波,带着轻慢幽隐的笑,在说,喜欢本来就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
鹤酒卿怎么会不明白,他经历过钟磬所有的人生。
钟磬的伤心失意,鹤酒卿全都经历过一遍,动了那一点恻隐之心。
“我折断鬼剑,断我渡劫之路,给你跟我一条生路。”
“从今以后,你所有的经历都只是你自己。”
钟磬却摇头:“不可能。我不是你的劫,你却是我的劫。我可以不断进攻,总有一次可以成功。可你,纵使我失败无数次,你却没有任何飞升之法。”
“所以,我才是贺九。你只是这人间为限制我而设的劫。”
钟磬眼底有与他如出一辙的怜悯和羡慕:“你记得一切,唯独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被封印。你也不记得,三百年前的贺九曾经遇到过顾矜霄。”
“因为,封印那一天贺九就已经死了。鹤酒卿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残念,是他想要成为的完美。”
“贺九跟你不一样,他杀过人,很多人,而你双手干净。”
“他满身尘埃满手伤痕,你纤尘不染高高在上。”
“他背负人间加诸于他的罪孽孤独死去,你唯独不记得这惨烈的一段,因为他不想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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