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术,所有生生死死的相斗,就只当看他们在阴阳两界内玩过家家了。
做了这一切的顾矜霄,可想而知,已然成为所有玄门之人眼里,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暴君魔王。
可这暴君魔王却不在乎,他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难道是去颠覆另一个世界了?
没有人知道,他只是去兑现承诺,他答应了那个鬼魅,一定会回来找他。
然而黄泉碧落再无踪迹。
他是不是死了?鬼死了是什么?会去哪里,会转世投胎吗?
方士本就游走在阴阳之间,而在幽冥更久的顾矜霄,渐渐会分不清阴阳生死界限。
时间慢慢过去,找着找着记忆也会模糊,他开始不记得了。
九幽之下的那些过往,仿佛一个半梦半醒时候的幻觉,仿佛一个梦。
真的存在过那个鬼魅吗?
他真的还在等你吗?
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
不知道,不记得了,但总是要找的。
有一天,他看见一个人,废墟之中尘埃落下,那人白纱蒙眼,清冷从容浅笑,仿佛春风暖意浸润过的声音清冽温雅。
抱剑而立,似春酒倾注玉盏,对他说:“道兄这是何意?莫非是误会了什么。”
他第一眼看见,就觉得好喜欢。
只是,对于那时候的顾矜霄来说,行走在深渊边缘太久,天光的明媚清澈固然美好,他却不想再伸手摘取。
没想到,那个人却化身为仙鹤,来接走了他。
原来,你也喜欢我啊。
彼时,他们都已经不记得对方,也不曾认出对方。
鹤酒卿是历经黑暗纤尘不染羽化得道的鹤仙人,顾矜霄却不再是当初剔透琉璃心的方士少年。
可是,那个人还是喜欢他了。
可是,即便如此,顾矜霄还是不能停下寻找那个人。
他遇见了林幽篁,遇见了那个叫钟磬的魔魅。
起先并不觉得两个人有什么关系,皎洁清冷的太温柔,邪恶恣意的太狂妄。
便是同一张好看的脸,在两个人的脸上也一个清冷俊美,一个冶艳潋滟。
追着一把真假难辨的剑,追着魔魅的影子,一路看尽人间的悲喜黑暗和余温。
麒麟林家两代人的血仇之恶。璧玉无暇清贵风雅的林照月,明明灭灭生出的野心之恶。书堂淼千水微生浩然的人心博弈之恶。
从玉门关的大漠黄沙,到闽越旧都的白衣教,再到繁华的东都洛阳,权谋之恶与天家之恶倾轧,便是连胜出的帝王,最终也要湮灭在下一场谋算里。
最后是三千雪岭天道流,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以正义为名的邪恶。
那把剑断了。
照影也出现了。
真相带来的却是一切倾塌,不复存在。
未来的顾矜霄,站在命运的交界口,请他回头。
是不是因为,回到三百年前,一路看着那个人跌跌撞撞,始终皎洁无暇,才终于发现,是他让那只鹤掉下了深渊?
顾矜霄原本不在乎镇守九幽荒原,最后湮灭在白骨黄沙之中,随风而散的宿命,可是鹤酒卿替他在乎。
就如同此刻,鹤酒卿不在乎这些人世风波磨难,可是顾矜霄却为他而疼。
为什么一定要分清三百年前的鹤酒卿和三百年后的鹤仙人钟磬?明明都是这个人啊。
只要他好就够了,至少有一次,这个人可以是幸福的。
跟这个比起来,未来改变不改变,顾矜霄是否会消失,都无所谓了。
在十七岁的最后一天,鹤酒卿因为从山匪手中救下一群妇孺,却被人以保护受害者清誉为理由毒杀。
暴雨,腹内的绞痛,少年惨白的脸色,闪电如游龙舞。
“所有的钱都给你,拜托大叔,送我到最近的医馆。”
男人拿了钱,却将他弃置于截然相反的荒野林地。
“滚吧!不滚,要不要老子下一站直接送你去阎王殿?”
暴雨又冷又大,冲刷着草地泥土,将少年的白衣染脏。
黑色的血污从嘴角溢出,苍白颤抖的手指静静抓着地上的草茎,攀着生刺的树干。
那清冷的声音却还是从容温柔,安慰顾矜霄:“你别担心,这里这么多植物,一定也能找到解毒的药草。我一定能找到的,你别怕。”
顾矜霄,这一次却不想只是看着,等着万中无一的奇迹来救他。
无论是什么样的未来,我都不要了。
双手结印,无数的天地灵气草木精魄汇聚于身。
少年手中的草茎断裂,脚下一滑跌落下去,隐忍的银色瞳眸微微放空睁大,凌空的那一瞬,一只修长的手指稳稳抓住了他。
鹤酒卿抬头望去,看见三千白发如雪,那人目若寒潭,眉宇尊贵倨傲,神情却沉静温柔,对他缓缓展颜而笑。
顾矜霄将怔愣的少年拉上来,抱琴弹奏一段,让淡青色的音波治愈那个人所有的伤痛。
他收起琴,拿出一柄油纸伞,替那个人挡住所有的风雨,用除尘清洁的术法抹去白衣上所有的狼藉。
一柄伞仿佛隔去所有风雨喧嚣,伞下唯有一片静谧安宁。
他用衣袖一点点擦干鹤酒卿脸上的薄汗雨水,静静地看着那双清澈倒影着他的银色眼眸,轻轻地问:“还疼吗?”
“不疼。”
“冷不冷?”
“不冷。”
“饿不饿?”
鹤酒卿从怔愣中醒来:“是你吗?我能看到,能摸到你了……”
顾矜霄抚摸他眉眼的手指被那人握住,对方温热的手指,让他微微一烫。
却想起,三百年后的鹤仙人,掌心的温度比他还低。
顾矜霄颌首,眸光一瞬不瞬看着他,声音微微低哑:“我叫,顾矜霄。你可以叫我阿天。”
那是三百年后,其中一个你为我取的名字。忘了告诉你,我一直很喜欢。
“也可以叫顾矜。”
这是钟磬喜欢的名字。
鹤酒卿一眨不眨看着他:“我叫鹤酒卿,这个名字好听吗?”
顾矜霄点头,眨去眼底的水汽:“好听。我好喜欢。”
鹤酒卿笑了,笑容很浅,眸光潋滟又温柔:“酒卿醉意太甚,长梦不醒固然好,可是总要留一点清醒,我字为钟磬,好不好?”
“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好名字。”顾矜霄说。
“我可以摸摸你的眼睛吗?”
“当然可以。”
鹤酒卿怜惜小心的抚过那霜白的发,指尖抚过苍白脆弱的脸,摸到那双好看却让他心里微微一疼的眼眸。
眉睫投下的阴翳,淡淡的郁色和寂寥。
“你真好看,”鹤酒卿的声音透着薄暖,“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没有……”
不等他否认,那个人却小心温柔将他拥入怀里:“都过去了,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你冷,也不会让你孤独,会一直陪着你抱着你。”
顾矜霄一动不动:“……”
竟然忘了,现在的他可以回抱那个人了。
他声音微微不稳,低低地回:“好啊。你要一直记得,因为我会记得,永远都不要让我一个人。”
“永远记得,身体忘记,灵魂也会记得。”那只鹤那样暖,缓缓笑着说,“我十八岁了,可以喜欢你了吗?”
“可以。”
“可以亲亲你吗?”
“你可以,不对我问可不可以。”
鹤酒卿眼眸微弯:“可是,我好喜欢好喜欢阿天。不想让阿天有一点不开心,也不想你有一点不喜欢我。”
“不会,只要是你,我就喜欢。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我都喜欢。”
现在是,过去是,未来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