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爷挣扎着爬起来,叫道:“你堂堂天下兵马大将军,居然敢欺压百姓!老子去告你一状!”
叶昭走过去,再次踹翻,踩住他的脊梁,一边慢慢用力,一边漫不经心地解释:“我男人让你赌,你便得赌。”
夏玉瑾会意,拍掌笑道:“你不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吗?我让你赌,她若是贤惠,自然得抓你来赌,若是不听话,看老子不休了她!”
“嗯。”叶昭多踹了地上的家伙两脚,腕骨断裂的声音在沉静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刺耳,再淡淡地补充道,“以夫为纲,他难得吩咐我做事,我也不好仗着自己的官名,公然违抗的。”
夏玉瑾负手,感叹:“看,这就是夫唱妇随啊!”
“随……随你妈的……”陆爷痛得全身抽搐,他还想硬嘴几句,猛地想起活阎王凶名,赶紧闭上眼睛,试图装死。
叶昭用刀柄戳了戳他,问:“他不赌怎么办?”
夏玉瑾果断道:“把你的本事拿出来,继续揍他娘的!”
叶昭弯下腰,“好心”问:“喂,你究竟赌不赌?听见我男人的交代了吗?别担心,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我至少知道一百种。”
郡王要赌,就要赌到他高兴为止。
夏玉瑾兴尽收手时,长盛赌坊赌共输了十二万三千八百两银子,还赔上陆爷的一条胳膊。遗憾的是,赌局结束后,叶昭派兵查抄了整个赌坊,将桌椅砸得稀烂,只搜出一万两千两百三十四两银子,还有几件古董和大堆零碎铜板。
陆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被大刀逼着在欠条上签名,并按了血指印。
夏玉瑾拿着古董左看看右看看,鄙夷地教育道:“都是不值钱的玩意,这张李白年的画作还是赝品,没想到你这家伙水平不行,品德不行,连眼光都不行,以后要多多学习啊……你摆那么委屈的脸给谁看?本王教训你还教训错了吗?”
叶昭敲了敲陆爷的脑袋,朝他微微眯起眼。
陆爷赶紧红着眼睛爬过来,哀求道:“是……郡王教训得是……小人无良,小人无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算了,你都承认错误了,本王心胸开阔,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恶徒,哪会将你的小小得罪放在心上呢?”夏玉瑾从全场唯一完好的长凳上站起,伸了个懒腰,拿起欠条检查清楚,很大度地将几件不值钱的古董丢回去,挥手道,“就这样算了吧,虽然是他拒赌耍无赖,咱们也要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让人以为我们仗势欺人。”
叶昭收回刀,淡淡道:“也是。”
夏玉瑾满意地用那张赝品字画拍拍他脑袋,长长叹了口气,温柔安慰:“别难过,赌场上输赢是常有的事,这点钱给你拿回去东山再起,天大事都没有过不去的坎,千万别伤心过度自寻短见,秦河很冷的。”
天下还有比他更贱的家伙吗?陆爷气急攻心,生生呕出一口血。
夏玉瑾大摇大摆地班师回朝,连看都不看地上的烂泥一眼,走到门口,他先把铜钱和碎银散给在门口看热闹的街坊百姓,又拿出张两百两给叶昭带来的亲兵们买茶喝,自己则一头钻入舆轿,还没坐稳,叶昭就跟着进来,还很不客气地朝他伸出手掌:“我的辛苦费呢?”
“就你这点德性!还将军呢!”夏玉瑾一巴掌把她狠狠拍回去,从银票里抽出两千两,递给随身侍侯的安康道,“先去老高家,把银票私下塞给他,买五斤羊肉和五斤羊筋……然后再带人去告诉他,说老子吃他做的肉闹了肚子,再把他的破店砸一轮,随便抽他两个耳光,把他全家赶出上京,告诉他还敢回来就见一次打一次!”
安康会意,带人办事。
叶昭沉默了一会道:“你这样一闹,祈王可能不会那么快联想到你和老高的朋友关系,但他不是蠢人,很快就会回过神来,又追不到老高,怕是会将所有愤怒都发泄到你身上。”
“赌个钱而已,自个儿养的狗不争气,他能把我怎样?老实说,圣上自两年前发狠把我揍了二十大板后,结果被太后骂了半个时辰,就死心了,只要我没闹出大事,他就不管,人家没把我闹出大事,他也不管……”夏玉瑾郁闷地说,“所以那群混账才敢当面损我。”
叶昭忍不住问:“祈王真找你算账怎么办?”
夏玉瑾贼兮兮地笑道:“怕什么?当今圣上是皇太后所出,和我爹是同胞兄弟,感情一直很深厚。祈王若是把账算太狠了,我就装出可怜样,去找太后告状,太后哪能不帮嫡亲的孙子出头?”他见叶昭在低头思索,犹豫片刻,随手拿张红纸,将欠条包起来,交给长随道:“算了,做人留点余地,我也怕他气得打我闷棍。你将这个礼单送给祈王,就说是侄子给他小妾的新生女儿的满月酒礼,不必还了。”
“就你这点德性!还郡王呢!”叶昭听得笑了起来,然后正经八百地说,“放心吧,他若敢打你闷棍,我便打他全家闷棍。只是你手上赌赢的这笔钱,是留不得的。”
“嗯,我又不是傻瓜,”夏玉瑾应道,“过些日子是太后六十大寿,国库空虚,圣上正发愁呢,我现在就给他送点银子去表表孝心。顺便去陪太后聊聊天,讲讲坑人赌坊倒霉的故事,逗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叶昭搭上他肩膀:“喂,你到底是怎么作弊赢钱的?趁现在无人,说给我听听。”
“老子的独家秘笈,怎能外传?”夏玉瑾推她的手,推了几把都推不动,便胡扯道,“我听得见骰子神仙说话,是他告诉我几点的。”
叶昭道:“是听骰吧?谁教你的?”
夏玉瑾愤愤道:“我自学的。”
叶昭摇头:“这玩意就算有天赋,也要一二十年苦练,看不出你还有这个毅力。”
夏玉瑾愤愤道:“谁要学了?我是天生体寒,四岁时又不慎落入冰水,导致病情恶化,出不得大门,在院子里整整给关了十四年,屁事都不准干,无聊得可以淡出个鸟来,除了玩玩骰子,还能干什么?自己左手和右手玩,玩多了,什么都琢磨出来了。”
他从懂事起,身体就很虚弱,有时候站在花园里走两步,给风吹一吹,都会莫名其妙地晕下去。屋子里没断过药香,黄胡子的、白胡子的、没胡子的大夫看了不知多少,大家都说他活不过十八岁。安太妃几乎哭断了肠子,将他当水晶人儿般养在深宅里,不敢让他伤神,不敢让他劳心,唯恐碰一下就会碎掉。
他不需要读书,反正读了也白读。他不需要练字,反正练了也白练。任何本事放在一个随时会死的人身上,都太奢侈。无论学得再多再好,过不了几年,统统都会烟消云散。有时候偷偷听小厮和丫鬟们说起外面的世界,十里秦河,奢华无边,引人遐想。有时候靠在院门,听外面货郎欢乐的吆喝声,吵闹声,马蹄声,是那么的鲜明。有时候拿着书本翻看,里面有万里山河,草原大漠,美景如画。
他看见的只有四面围墙,一面蓝天,上面变幻着几朵白云。有时候会像猴子,有时候像百灵鸟,有时候像骏马……可是伸出手,全部都碰不到。
十四岁那年,蛮金入侵,漠北被屠。
消息传来,上京的宗室贵族一片混乱。他趁守卫松懈,改了装束,悄悄地溜了出去。他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大街上,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耍着猴戏的大叔敲着锣鼓过去,背着糖葫芦的汉子一路吆喝,样样都是那么新奇有趣,生命的色彩浓郁得仿佛要跳动起来,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胡乱走着,酒楼里有说书先生在口沫横飞地说叶昭将军的故事,他驻足聆听。
“叶将军年仅十六,却天资过人,统帅进退有道,堪比前朝卫大将军。他长相威武,身高九尺,持一百二十斤的宣花板斧,骑着白云马,端得是万夫不敌之勇,他亲任先锋,冲入敌阵,朝来将大喝一声,横斧砍去,无人能挡……连反应都没有,脑袋便掉了下地。当真是男人中的真男人,英雄中的真英雄!”
天下有那么厉害的男人吗?
他坐在旁边听入了迷。明明两人差不多大,他已是纵横天下的将军,他却是关在宅子里的废物。心里有点羡慕,有些不甘,有点嫉妒,有点无奈。
评书没有说完,离家计划没有成功。
他被当女孩调戏了。他晕倒了。他被送回家了。
安太妃坐在他床头,整整哭了一天。
他默默地躺着,默默地听着,默默地祈祷……“如果能有奇迹,让病情好起来,就让我变成和叶昭一样威风的男人吧。”
梦想啊梦想……
“喂?”叶昭很爷们地敲敲他肩膀,大大咧咧地问,“你在走什么神?”
曾经仰慕的男人变成自己媳妇。
夏玉瑾忽然有泪流的冲动。他是要做将军,而不是娶将军回家啊!
干!老天你耳背了吗?!
夏玉瑾的梦想很破灭,生活还要继续。
不过叶昭今天的表现很好,一口一个夫唱妇随,让他在人前扬眉吐气,舒缓了不少这段时间来的憋屈,所以连带着看她的脸,都觉得顺眼了许多。于是他凑过去,笑嘻嘻地问:“回府更衣的时候,听说你给太后召去,莫非是要亲授你为妻之道?”
未料,叶昭竟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玩笑,并用行军打仗的严肃表情道:“她希望我对你好点,还说夫妻相处不要太强势,向别家女眷多学习,可以适当放柔点身段,化化妆,撒个娇什么的,我还在琢磨怎么弄。”
夏玉瑾被这番话震撼了。他虽然很嫌弃自家媳妇不女人,但是不女人的媳妇硬装女人又是什么呢?
他的脑海里瞬间勾画出叶昭穿着大红裙袄,头上云髻高耸,戴满镶宝石的金簪银钗,冷若寒冰的男人脸上涂着白粉,贴着花黄,带着杀气,手里提着两把大刀,迈着小碎步走过来,然后像别人家的媳妇那样“羞答答”地叫他相公,试图做出抛媚眼的模样。
这是何等恐怖的情景?绝对能吓得人把隔夜酒菜都呕出来……
夏玉瑾想象得脸都白了,他捂着嘴拼死摇头:“千万别!你就这样好!”
叶昭叹了口气道:“是啊,从小就没学过做女人,我也觉得太勉强了。”
夏玉瑾应声虫似地赞同:“就是,太勉强了。”
叶昭问:“我以为你很讨厌?”
夏玉瑾老实道:“是很讨厌,但是我更讨厌装模作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不喜欢,偏偏要装出个喜欢的模样,这等虚伪,惹人生厌。”
叶昭冲他竖起拇指道:“好!我就欣赏你直率!”
夏玉瑾撇撇嘴,不屑道:“欣赏个屁!”他想了想,见现在大家气氛好,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提出,“你和我素不相识,选择嫁给我,该不是因为听了我乱七八糟的传言吧?”
叶昭犹豫了许久才道:“没有,只是觉得……性格和你有些相似,大概合得来。”
夏玉瑾听在耳里,只觉嘲讽:“像什么?你是英雄!我是无赖!你是朝廷栋梁,我是大秦废物!两人云泥之别。其实三年后和离,你自己也松了口气吧,至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男人,不用和自己嫌弃的地痞无赖过日子。”
叶昭微微震惊,猛地抬头问:“谁说我嫌弃你是地痞混混?”
夏玉瑾思及胡青是她下属,不愿招出,只含糊道:“大家都是这样说的,从成婚的第一天起,我从未觉得你看得起我。”
车厢内沉静了一小会,只有马蹄声在外头响亮扬起。
忽然,叶昭在沉闷中爆发出大笑声,她笑得弯下了腰,捧着肚子,几乎连眼泪都快笑了出来,然后硬撑着,指着他鼻子道:“不管我嫌弃你什么,都决不可能嫌弃你是地痞无赖。”
夏玉瑾脸都涨红了,愤而喝问:“有什么可笑!”
“因为就你这点程度,还地痞——笑死我了。”叶昭还是直不起腰,她揉着眼睛道,“老子十二岁起就敢带着大群纨绔在漠北横行霸道,是地痞里的头头,混混里的霸主。天天逞凶好斗,暴躁易怒,动不动就将人打伤,除了推瞎子下河,乱揍女人小孩,什么坏事没干过?闹了几年,越来越荒唐,把我爹气得不行,想动手想训我,被我打断了腕骨,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差点就把我踹出族谱,是太爷爷和母亲拼死才将我保了下来。那时候漠北的好多人家敢怒不敢言,都悄悄烧香拜佛,祈望我早点死,也算除了一害……”
少年荒唐,恶行罄竹难书。后来,漠北陷入危难,她带领军队抵抗蛮金,拼死反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忘却这些过去,最后只记得那个有胆有谋,英勇无畏,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
可是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自己却是不敢忘的,因为有些犯下的错误,要用一生去弥补。
叶昭笑着笑着,忽然笑不出了。
夏玉瑾第一次在她坚毅冷静的脸上,看见了深深的悔恨。
叶昭垂下头,暗淡了眸子:“不说了,我做的混账事比你多太多了。”
夏玉瑾忍不住靠过去,摸摸她脑袋,安慰道:“那个……乖,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原本有些难受的叶昭看见他的欠揍举动,眼角都抽搐了。
“虽然听起来你确实比我混账,怪不得你讨厌提往事,”夏玉瑾似乎毫无自觉,继续安慰,“不过人非圣贤,你现在改过自新了,大家也会原谅你的。”
叶昭赞同:“是啊,要是依我以前的性子,以你现在的行为铁定会被打断两三根骨头,再打断鼻梁,去床上养半年的伤。”
夏玉瑾赶紧缩手,感叹:“改了真好。”
他黑漆漆的眼珠骨溜溜地转,就好像做坏事得逞的雪貂,正狡猾地朝着她笑。
叶昭被他乱七八糟地折腾完,暂时抛开讨厌的回忆。她从怀里掏出卷书册,岔开话题道:“太后给了我一份前孝惠皇后亲笔写的《女则》。”
夏玉瑾鄙夷:“反正你看了也白看。”
叶昭解释道:“我从小只喜欢玩枪弄棒,最厌读书。从军后为读军书和文件,被逼无奈才开始学文,可惜天赋不行,成效甚微,至今看稍微文绉绉点的玩意都会头疼,所以我军中谁送上来的文书让我看不懂,我就拖谁出去打板子,现在大家都很聪明,懂得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惜孝惠皇后水平高,文采太好,《女则》里面大段大段的华丽辞藻,还有博古通今的比喻,看了三行就让我打瞌睡。”
夏玉瑾愤愤道:“你和离书不是写得挺好吗?”
叶昭负手昂然道:“文书工作,自有军师代笔,”她停了一下,接着炫耀,“狐狸写东西蛮厉害的,字也写得很漂亮。”
和离书都敢找外人写。夏玉瑾给这混账家伙气得没脾气了。
叶昭继续道:“《女则》我晚点拿去给幕僚军师们看看,让他们融会贯通后给我讲解一番。”
“这点程度的玩意都要找军师,你还嫌不够丢脸啊?!”夏玉瑾急忙抢过《女则》,气急败坏地骂道。
叶昭耸耸肩:“太后过几天可能要考我,至少得弄懂里面写什么,也好糊弄过去,免得让她老人家太过失望,。”
夏玉瑾推开她,一边翻书一边怒道:“得了!我给你研究一下。”
叶昭满意地摸摸他脑袋:“如此甚好。”
夏玉瑾:“滚!”
叶昭见他动怒,立刻往舆轿外蹿了出去,双足轻点,飞身跃上一直跟随的踏雪,朝他挥挥手,甩了个响鞭,飞驰而去。
夏玉瑾靠着软垫,捧着书努力研究。研究了许久,他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为什么最后是他在认真看《女则》?!他媳妇倒成了没事人?!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