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便一生孤另。”唱得无烟无火。字字平静。梁伯龙却听得更加动魄惊心。他乃是曲艺大家。深知愈是至深之伤。愈是平冷到极处。愈是受尽孤独。便愈是离不开这份凄清。想到自己多年编曲唱戏游荡江湖的经历。身边每日虽人潮人海。而知己难寻。景况虽异。其情同然。禁不住眶中泪冷。
常思豪虽早见过这首诗。然而笺上文字与歌声又有不同。他虽沒经历过深宫幽闭之事。但听得此曲。直觉眼前尽是顾思衣在宫墙月下。独自无言闲坐的瘦影。一时心中堵闷。说不出的难受。心想:“挺好个人偏爱唱自怜歌。岂不越唱越孤。越唱越悲。越唱越冷。女人家都一样。拧拧巴巴。专门和自己过不去。”
一曲奏歇。顾思衣轻轻捋整衣袖。低头为礼。
梁伯龙目下离神。口中叹息般缓缓吟哦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哪……”
这诗乃是晚唐时候李商隐的名作《锦瑟》。后面几句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顾思衣自然懂得。心里随之默诵。待念到“此情可待”四字。心头愀然怅痛。长睫垂低。余光里。对面的梁伯龙正向自己望來。
两人谁都沒有再说话。似乎沉默才是彼此的语言。
车外一阵劲风号啸。窗角棉帘缝隙窜进些许雪花。三人均感身上一凉。
常思豪揭开后车帘。但见苍天白地。逝雪茫茫。两道辙线在缤纷落玉中渐行渐消。隐于夜色。令人有一种正在坠入深渊的错觉。
“好雪啊。”
梁伯龙身上麻麻冷冷地起了些鸡皮疙瘩。沉静片刻。深吸一口气道:“蒙姑娘临别慨赠佳曲。吾亦当以好音和之。”
他说完怔怔地发了阵呆。呼出一口白雾。蓦地将那把胡琴抄起。撑在膝头。手指拨弦铮铮铮连走几个高音。飞弓转颤。一个长调低旋直落。抖作精神。开喉唱道:“桀骜男儿。何屑黄金榜。万里关山踏遍。意何畅。顾千家灯火。一烛足暖心房。不屈是强项。画阁搭台。哪管姿容浮浪。街头巷陌。随手吹拉弹唱。不须乞侯恩。媚王上。自來傲骨随身。对天敲。铮铮响。一曲流云淌。向古英雄。便是这般模样。”
这一段长歌激越豪迈。似放纵而出的猛兽般、山陵滚落的巨石般、崩堤狂泻的洪流般。以骇浪惊涛之势破车而出。向苍茫大地间横冲直撞而去。。
“好。”
常思豪听歌望雪。豪情陡升。心中起啸。忍不住喝起采來。刚才的压抑一扫而空。赶车的李双吉也受到了感染。马鞭凌空甩得啪啪爆响。三匹马儿长嘶欢叫。驰纵若飞。车后狂风滚裹。乱雪如龙。
顾思衣含泪而笑:“先生能记得这诗。小女子毕生无憾。”
常思豪心中一奇:“我还道是梁先生自抒心胸。怎么。这首诗竟是顾姐姐写的。”
只见梁伯龙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张小笺:“思衣姑娘这首《傲戏子》。在下一直带在身上。”
顾思衣望着自己的笔迹。涩涩道:“那日我听先生要去宫里唱戏。知道凶多吉少。写下这首诗给你。原本意在提醒。想先生若真是傲骨铮铮。自当知耻远避。也躲过一桩灾祸。若是执迷不悟。遭其罪劫也是自取咎由。今日知道你终究去了。心里还曾大觉失望。沒想到先生此行。实是为青藤先生申冤。”她说到这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先生舍生忘死。仗义直言。并非醉心名利之徒。思衣错怪先生。这厢陪罪。”说着将螓首垂低。
梁伯龙也赶忙折身还礼道:“姑娘何须如此。这可折煞在下了。”车中狭窄。他又身形高大。这一急动作起來险些撞在顾思衣头上。
常思豪笑道:“拜來拜去的。你们这是在拜天地吗。”
两人脸上一红。各自直身。都有些不敢瞧他。常思豪抱起肩膀笑道:“姐姐。你瞅瞅人家梁先生。把你写的笺收得好好的。可见多么重视。梁先生写给你的那张呢。”
顾思衣难为情道:“我向先生道歉。便是为的这个。今天我听到梁先生宫去唱戏的消息。以为他醉心名利之中。一时生气。便把这张笺给撕坏了。”当下略一犹豫。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卷帕。展将开來。
帕上裱着一张小笺。正是那首《四季花》。
梁伯龙见那片纸满是裂痕。似乎是撕碎后又拼粘在一起的。却不曾缺失一角。显然收管得极是精心。瞠目道:“姑娘。梁伯龙不过一天涯戏子。何德何能。劳姑娘如此……”话说一半。只觉指尖温软。原來自己和顾思衣的手。已经被常思豪拉近交叠在一起。
常思豪在二只手上着力握了一握。语速极快地道:“你们就别再扭捏了。姐姐。实话说了吧。今天我让你跟來。就沒想过让你回去。梁兄。我这姐姐以后。就要拜托你了。”
梁、顾二人窘里含羞。又惊又喜。常思豪忽然仰头高声唤道:“双吉。”
鞭梢抽爆。蹄声立密。马车骤然加速。
常思豪深深望定二人:“保重。”一转身棉帘垂落。人已不见。
梁伯龙大惊。撩帘瞧去。北风嚎啸声中。常思豪身如巨鸟正跃在半空。大氅兜风一滞。哗啦啦猎响。如筝扯起。立刻与马车拉开了距离。两边荒林夹道急逝。來路方向。无尽风雪中现出快马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