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罪?
随着王熙凤的这句话,整个偏厅都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就连最为年幼的巧姐,这会儿都傻傻的看着跪在地上的王熙凤,一声都不敢吭。至于一旁伺候的丫鬟们,更是干脆利索的全部跪倒。
贾母深深的看了王熙凤一眼,半响才道:“凤哥儿,你先起来罢,有话慢慢说。”
王熙凤自不敢就此起身,贾母一眼见了,索性开口点了名:“二丫头、四丫头,将你们嫂子扶起来。”
迎春和惜春原是坐在邢夫人下手,低着头沉默着。及至这会儿得了贾母的话,这才略松了一口气,疾步上前,一人一边扶起了王熙凤。这一回,王熙凤却是不能反抗,只是面上却仍是满脸的愧疚,低声道:“孙媳妇儿得了老祖宗的信任,却不曾管好府上事务,实在是有负厚爱。”
这话一出,诸人皆有些变脸。
其实,方才王熙凤离开之时,诸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可问题是,王熙凤走得很急,她们又都入了席,即便候在外头的丫鬟们打听到了一星半点儿的事儿,也没法不留痕迹的进来告诉她们。
“凤哥儿,你还年轻,就算有甚么事儿做得不周到,回头改了便是。”贾母笑着道,又忽的看向下手的邢夫人,“赦儿媳妇儿,你说是罢?”
邢夫人好悬没被吓死。
说起来,管家理事的可不是王熙凤一个人。当初,贾母在撸了王夫人当家太太的位置后,是交给了王熙凤和邢夫人。哪怕人人都知晓,邢夫人只是跟着来凑热闹的,可若真出了事儿,她也逃不过。
“老、老太太,我……”
“回老祖宗的话,是我托大,只让大太太管了东、西二院,府上其他的事宜,皆是我一人所管。”王熙凤开口救了场。
贾母的目光又再次落到了王熙凤的面上,却只摇头叹息着:“先回去坐罢,坐下再慢慢说,不急。”
几人陆续就坐,王熙凤无视了一直拿眼瞪着她的巧姐,仍努力又兼惶恐不安的向贾母解释道:“老祖宗,都是我不好,若早知晓会出那些乱子……对了,瞧我说了这一大通,却忘了顶顶重要的人。那人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老祖宗您……”
“是谁呀?鸳鸯,你去领进来,我瞧瞧。”
人很快就被带进来了,玉钏,金钏的妹妹,可在场的诸人中,认识她的却并不算多。
贾母瞧了玉钏一眼,忽的露出了几分笑意,了然的道:“行了,我当是多大的事儿。鸳鸯,你先将她带到耳房里,拿些茶点予她。等回头,我空下来了,再慢慢说。”又扭头向王熙凤笑道,“多大的事儿,也值得你这般惊惶?赶紧开席罢,今个儿可是中秋家宴。”
这算是将事儿给糊弄过去了?
别说是在场的旁人了,就是王熙凤这会儿也有些茫然了。虽说王熙凤也没想过贾母会当场同王夫人闹翻,可连问都不问,就这般让人带走了,却是她怎么也不曾料到的。还是说,贾母另有打算?
甭管怎么样,既有贾母的话在前,这顿中秋家宴就得继续下去。各色佳肴倒是很快上来了,还有好几样应节的月饼、糕点,以及果子酿的甜酒。席面不可谓不丰富,可惜,谁也没这个胃口吃喝。
……大概除了巧姐。虽说方才被吓了一跳,可巧姐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该吃吃该喝喝,甚至还小手一挥,让奶嬷嬷将一盘子糯米卷卷打包,美其名曰,要留给祖父吃。
“好好,巧姐是个好孩子。鸳鸯,那你就跑一趟,拿这碟点心给前头送去。记得,一定要提一句这是巧姐的孝心。”贾母大概是除了巧姐之外,最为淡然的人了。不同的是,巧姐是真·没心没肺,贾母却是假·淡然自若。点心最终还是送过去了,鸳鸯回来时,递给了巧姐一个比她脸盘还大的巨型月饼。
王熙凤几欲捂脸哀嚎,有心想要阻止,可想要从巧姐手里夺走东西那绝对是比登天还难。正无奈时,王熙凤却听惜春悄声道:“巧哥儿,咱们先吃席面上的东西,这个大饼子藏起来,回头当宵夜慢慢吃。”迎春也在一旁教唆道:“藏着,跟大老爷一道儿吃。”
得了,敢情这儿还有俩不受影响的。
可比起几个熊孩子,邢夫人和王夫人的面色却是极为难看。一场好端端的中秋家宴,终是在两刻钟后,就草草的落幕了。
贾母道:“天色也晚了,都散了罢。王氏,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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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堂外,邢夫人拉着王熙凤的手,面色隐隐透着灰白:“凤哥儿,到底出甚么事儿了?要紧吗?哎哟,我就说不该沾手管家的事儿,我哪里会呢!”
“大太太,您先带着两位妹妹回去罢。呃,巧姐也带上罢,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想跟我走。”王熙凤瞥了巧姐一眼,又见邢夫人是真的惊惶,只叹道,“大太太,您真的无需担忧。这东院即便出了事儿,老太太也不会怪您,这些年来,您可瞧见老太太有管过东院的事儿?”
“那西面偏院呢?三丫头没事儿罢?”
“没事,真的没事。大太太您就放心罢,真要是有事儿,我还能瞒着您?”
千哄万哄的,总算将邢夫人给糊弄走了,王熙凤只觉得心好累。又让丰儿去问了一下,前厅男丁正喝得痛快呢,想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结束,索性带着丰儿等人径自离开了荣庆堂。丰儿还有些担忧尚且留在荣禧堂的紫鹃,王熙凤却道,紫鹃一会儿就会回来了。果不其然,紫鹃只比王熙凤等人慢了片刻回到院子,回禀道,荣禧堂已另有人接手。
王熙凤沉默的看着高悬的圆月,心道,她这边算是结束了,可那头,只怕才刚刚开始。
同一片夜空之下,荣庆堂前后的气氛却是截然不同。前头,男丁们全然不知后头发生了何事,贾赦和贾政虽素日里有诸多矛盾,可在家宴上,却还是互相留了一些面子。至于贾琏和宝玉,原就不曾有太大的矛盾,再加上小辈儿的贾兰,人数虽比不上后头,气氛却是热闹非凡。
可惜,后头贾母所居内室的隔断里,贾母坐在高处,身畔是弯腰递上茶水的鸳鸯,下方却是一站一跪的两人。
站着的是王夫人,跪着的是玉钏。
“王氏,你先说罢。”贾母道。
王夫人面上的神情极为耐人寻味,乍一看,倒是惯常的肃穆神情,可问题是,她的神情太严肃了,严肃到完全失了素日来的淡然。若细细探究一番,却能从她的眼底里看出如同东窗事发般的惊惶,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的怨毒。
半响,王夫人也跪在了贾母跟前,将头埋得低低的,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儿媳妇儿知错了,儿媳妇儿愿意认错。”
知错,也愿意认错,却并不说明到底是甚么错。
至于究竟是不知,还是故作不知,就不得而知了。
贾母轻飘飘的瞥了一眼双膝着地的王夫人,笑道:“鸳鸯,还不赶紧扶太太起身。我可不是那等苛刻的婆母,万一跪得久了,把双腿给跪废了,我却是赔不起的。”
王夫人面色大变,却不得不在鸳鸯的搀扶下起身。可纵是起了身,王夫人依然低垂着头,只差没把头埋在胸口,让人完全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情。
却听贾母又道:“先说说你是谁。”
玉钏浑身战栗不已,心头略过一阵不详的预感,隐隐察觉到自己这一趟仿佛是来错了,亦或是被人利用了。可事到如今,已不是她说了算的,贾母既问出了口,她就算不愿意说,也定要说了。
“回老太太的话,回太太的话,我是玉钏,我是金钏的亲妹妹。”玉钏抿了抿嘴,她如今也不过才刚十岁,虽说家生子一般都早慧得很,可她是家中的小女儿,父母宠着姐姐疼着,加上一家子都是王夫人房里的人,往日里也有几分体面,日子并不难过。可谁想,一夜之间,姐姐忽的就投井自尽了,主子那头也没个明确的说法,他们一家子的活计都被抹了,哪怕一时不至于饿死,可若是时间久了,只怕迟早要一起扎脖。
玉钏极快的抬头瞧了一眼贾母,却不想,视线正好同贾母对上,登时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寒颤,原先准备好的话,全部堵在了嗓子眼里,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一时间,气氛就僵在了当场。
还是鸳鸯看懂了贾母的意思,主动上前一步,走到玉钏跟前,柔声问道:“玉钏妹妹是罢?你先说说,家里人是做甚么的,往日里又在哪儿当差。”
“我是家生子,娘和姐姐,还有我原都在荣禧堂里做事,我娘年岁大了后,就自请离了后院。我爹原是外头铺子里的管事,是在周瑞周管家手底下做事。可自打去年间,姐姐金钏出了事儿,我们一家子的差事都被抹了去,这一年来,都只靠着往日里的积蓄过日子,还要瞧其他人的冷眼闲话。我……”
“你再说说,既已被抹了差事,怎会又再度进了府里来?”
玉钏又是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主子可能并不愿意听她的诉苦。当下,玉钏顺势转了话头,道:“今个儿是中秋佳节,我娘央了周瑞家的,将我送到了府里。原是想给太太请个安。没曾想,我才到了荣禧堂,就被琏二奶奶的人拦了下来。”
准确的说,那并不是王熙凤的人,而是因为此时王熙凤才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虽说玉钏曾经在荣禧堂做过事儿,可既已经除了名,就没有再回来的道理。当然,若是主子传唤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可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明显就不是王夫人传唤的人。既如此,下面的人转而将异常情况告知王熙凤,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自然,玉钏是误会了,贾母和王夫人却并不会误会。事实上,自打去年贾兰破相一事之后,荣禧堂多半地方都换上了贾母这一系的人。只不过,贾母是真不乐意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可她有信心,王熙凤是绝不敢隐瞒她的。
“继续问。”贾母略显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鸳鸯向贾母点了点头,随后才又向玉钏道:“既费了这番工夫才进了府里,你究竟是为了何事?总不能单单只是为了给前主子请安罢?”
虽说玉钏方才说的是,她娘央求周瑞家的帮忙带她进入府里,可想也知晓,若没十足的好处,周瑞家的凭什么替她寻门路?这可不是当初刘姥姥进府,毕竟刘姥姥是王夫人的亲眷,甭管关系有多远,主子的亲眷和家生的下人原就是截然不同的。
玉钏进府,定有所求。
“我、我是想求太太看在往日的情份上,给我个差事。”玉钏越说越怕,可她又不能不回答鸳鸯的话。只是一面说着,她一面忍不住泪流满面,心下知晓,只怕这次又不能如愿了,指不定还得罪了王夫人。这下,家里可算是真的绝了后路了。
“只是这样?”鸳鸯直直的看向玉钏,见玉钏实在是怕得要命,当下不由的心头一软,叹息道,“你别怕,我又不是那吃人的老虎,还能咬你不成?想当年,我也是同金钏一道儿长大的,好赖也有几分交情。你是金钏的妹妹,我怎么着也不能欺了你去。”
“姐姐……”玉钏终是忍不住哭出声儿来,又想到来之前爹娘的叮嘱,忙急急的将哭声咽了回去。半响,才颤颤巍巍的道,“我说,我都说。”
玉钏到底年岁小经历的事儿也少,实打去年起,她就有些被吓到了。今个儿进府之前,又被爹娘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可才到荣禧堂,就被人拦下,后又被王熙凤亲自带到了荣庆堂里。如今,更是直接被提溜到了贾母、王夫人跟前,她的心早已乱了。鸳鸯的这一席话,却是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
据玉钏所说,她的姐姐金钏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对父母孝顺,对妹妹友爱,对主子更是一片忠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因而在听闻了金钏死讯之后,玉钏全家最担心的,并不是金钏,而是生怕王夫人出事,毕竟金钏是王夫人跟前一等一的大丫鬟。可后来,这事儿竟慢慢的冷下去了,没人来同他们解释前因后果,甚至金钏之死在荣国府上下都成了禁忌的话题,他们家这才察觉到了异常。可之后,家里人的差事全部都被抹了,玉钏坦言,他们全家都不曾憎恨主子,只日日夜夜盼着再次得到主子青睐,然一年过去了,他们却好似被人彻底忘了一般。
这些话,贾母和王夫人都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玉钏接下来的一席话,却让她们皆变了脸色。
“……外头人只道姐姐突然投了井,却不知晓,姐姐在投井之前,是同我说过一些话的。”金钏是荣禧堂一等一的大丫鬟,玉钏却仅仅是个不起眼的二等丫鬟,俩人虽同在荣禧堂,却很少见面。可即便见面的次数再少,若金钏有心,仍是能够寻到玉钏说上两句话的。
“金钏说了甚么?”许久之后,贾母终于缓缓的睁开眼睛,向玉钏问道。
玉钏向贾母重重的磕了数个响头,这才道:“我姐姐说,兰哥儿之所以出事,定是另外四个丫鬟中出了叛徒,还说她已经有了猜测,可惜尚未确定。姐姐还告诉我,叫我想法子先告了假家去,等这头安稳下来了,再进府里。”可惜,她前脚刚离开,金钏就投了井。“姐姐一定不是投井自尽的,她不可能这么做!一定是那个人,先害了兰哥儿,又害了我姐姐,那人就是彩云、彩霞、绣鸾、绣凤其中之一!”
彩云、彩霞、绣鸾、绣凤,原是王夫人身边,仅次于金钏儿的丫鬟,地位却是要比玉钏更高一筹。
屋内再度陷入了沉默,玉钏并不知晓,其实早在去年间,贾母就趁着王夫人病倒之际,以最快的速度将荣禧堂清洗了一遍。在那次之后,荣禧堂上下所有的丫鬟婆子皆换了去处,大部分是被换到了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小部分例如那四个丫鬟却是直接没了音讯。王熙凤也曾经狐疑过,却很快就撂摊子不干了,连一开始打算替黛玉做主,都改成了悄没声息的送了些东西去安抚。
没人愿意跟贾母作对,王夫人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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