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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修明史议立贰臣传 批诗文巧语骂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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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好笑,抬头看了看自鸣钟,说道:“选将的事朕自留心。今儿不说这件事了,传膳——朕要赐宴犒劳你们,我们君臣一边用膳一边谈文论艺,岂不有趣儿?”几个臣子听了方都谢恩起身。

    御厨房里的膳食是随时都有的,一时间便都齐备。李光地还是头一次受此殊荣,坐了末座。康熙坐在上首,一面让臣子“放量用”,一面自拣着清淡的略吃一口相陪,又随手拿起明珠的窗课本子来看。明珠这阵子的奏折都是新入幕府的高士奇代笔,屡获谕旨褒奖,见康熙查看自己的文章,不无得意地笑道:“只恐难入圣目。这两年蒙皇上谆谆教诲,奴才自觉学问大进,想起从前奏对荒谬,不禁汗颜……”

    康熙却根本不信他的那些奏议、条陈都是出自明珠亲笔,听他吹牛,笑道:“确乎如此——你的窗课看得有趣,不知有诗没有?”明珠近来附庸风雅,偶尔也写点诗,正被康熙挠了痒处,回身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个本子,双手呈给康熙,说道:“这是奴才的诗词功课,也有几篇时文,上面有幕友批的评语,请主子过目。”康熙接过,一篇篇随意翻着看,忽然失声笑道:“熊老夫子,这个批加得有意思,你瞧这篇《不自弃》文——”索额图原坐在熊赐履下首,他虽鄙夷明珠为人,听康熙说这个话,心中诧异,便也凑在熊赐履身后,偏着脑袋看稿:

    “圣人云‘体之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此不自弃之本也。夫发肤尚且不可轻损,况于我身乎?我身受于父母,又得圣恩雨露成立于世,是天尚爱而重之,卑微躯体焉敢连天而自贱自抛?”熊赐履皱着眉头读着,说道:“——这批的是什么——羯鼓四挝,痛切!”李光地摇头道:“只听说‘羯鼓一挝,万花齐落’,这‘四挝’是什么意思呢?痛切——”他沉吟着,只是索解不开。索额图也是如坠五里雾中。康熙揣度,这批语不是好话,因笑道:“总不成是‘羯鼓四挝,四万花齐落吧!’”话未说完,见李光地掩口偷笑,便问,“你笑什么?”

    李光地忙放下箸,说道:“作批人皮里阳秋。羯鼓四挝,原是‘不通又不通’;‘痛’者按医理而讲,也是‘痛则不通’之意,明珠竟叫此人诓了!”康熙仰着脸想想,果然不错,不禁哈哈大笑。明珠“腾”地红了脸,调侃道:“原本文章写得不通,也难怪他下此批语!”

    熊赐履素来庄重慈和,不喜轻薄,听李光地解破了,只一皱眉,便又往下翻,却是一首咏梅诗,遂轻声念道:

    半墙螭蟠映雪开,纷纷枝头映光彩。

    不信东君不着意,迷得青蝇绕花回。

    康熙因听不甚分明,便索回了稿本,自又看了,说道:“这诗做得极平的,批的也含糊——‘似在齐下,高出杜上’——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诗能赛过杜工部?又有哪个姓齐的,能比诗圣还强?”熊赐履品评诗意,不禁摇头,饶是腹笥盈库,一时也难索解。反复又诵两遍,突然涨红了脸,强忍着笑说道:“这些批语轻佻鄙俗,不足以辱天听,还是罢了吧。”

    康熙歪着脖子寻思半晌,始终解不开这八个字的意思,遂笑道:“说出来叫大家畅笑一场,也好嘛!”

    一时李光地也悟了过来,因见熊赐履嗫嚅着不肯说,便道:“不雅得很,这‘齐’乃是肚脐的‘脐’的谐音,‘杜’是‘肚腹’之肚……”

    明珠瞪眼听着,心知批的不是好话,却又不知其意;索额图只口中喃喃念叨着“似在齐下,高出杜上……”武丹见众人皱眉寻思,便诧异道:“这八个字有什么难解的?在脐下,又比肚子高——那不是嘛!”

    一语点破,立时引起哄堂大笑。康熙手扶椅背,笑得接不上气来,索额图咳嗽着用手捶胸,熊赐履脸涨得通红,咬牙忍着,尽量不使自己失态。连守在门口的穆子煦、素伦和一干太监,有的蹲下身子,有的捂了脸,无不前仰后合,只李德全略撑得住,笑着过来替康熙捶背。明珠立不是跪不是,脸上呆笑着,心中暗暗骂道:“高士奇这王八蛋,我那样待他,他竟如此捉弄我,等爷回府再说!”

    “此诗实在不佳。”熊赐履定住了神,笑着批讲道,“平仄不去说它,北京哪来半墙红梅?再说,梅花映雪而开,在隆冬季节,青蝇自何而来?不过这批诗的人也实在太过分了。”康熙缓过气,端起凉茶饮一口,笑谓明珠:“……好开心!这个人你不可难为他,朕要见一见——亏你是个同进士出身,不知哪个考官是花了眼还是走了神儿,也不知你这奴才花了多少银子买通了关节……”

    “通关节的事是没有的。”明珠因见康熙并不在意,定下了心,嬉笑着自嘲道,“当时应试的人少,取不足额。糊涂试官,狗屁文章乱点乱圈也是有的,不想今儿在万岁爷跟前就露了底儿!不过,能讨主子破颜一笑,也不枉了奴才这‘诗’了——这个幕客叫高士奇,原是钱塘才子,和奴才相与最好不过的,主子要见他,那是他的造化,奴才岂敢难为他!”说着眼一睃索额图。索额图一听是高士奇,先是一愣,因见康熙欢喜,忙凑趣儿把那日高士奇在府里毁骂众名士的事说了,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狂笑。

    移时,康熙方敛了笑容。明珠的话倒提醒了他,康熙初年,应试的举子的确寥寥无几,名额都取不足。如今一个个头上插了竹签子似的往门里挤,南北二闱光防营私舞弊也防不住。但博学鸿儒科这干人风骨不同。应试的总共一百八十二个,告老的、称病的、规避的竟有四十余人。像顾炎武、傅山等人竟摆出“义不受辱”死不应试的架势,虽锁拿锒铛“妥送”来京,却坚卧古寺不肯见人……从这些前明遗老的举止看来天下人心还是未能尽归“圣化”啊!沉吟半晌,康熙方慢慢说道:“南北闱的事叫他们考官用心去办差就是。博学鸿儒科的事一定得办好,朕也知道强拉他们应试不合人情,但天理如此也无可奈何,弓还要拉得硬硬的,既来了,不考也得考!考过的,无论优劣一概给官——最要紧的是非叫他们考不可!你们听着了?”

    “喳!”几个大臣忙叩头答道。

    “明珠,”康熙笑道,“你管吏部四司,它们都有个别号,晓得么?”

    “奴才知道。”明珠毫不犹豫地答道,“文选司掌管升迁除授,称‘喜司’;考功司掌管降革罚黜,称‘怒司’;稽勋司掌管丁忧病故,称‘哀司’;验封司掌管赠荫封袭,称为‘乐司’。合为喜怒哀乐四司!”

    康熙点头说道:“你尚算谙熟部情——朕看这次博学鸿儒科也用得着这四个字。朕以万乘之君亲为主考,这是亘古未有的荣耀,谓之‘喜’;有的不肯就范,捆了来见,这叫‘怒’;他不高兴,不妨就叫他‘哀’一阵子;等试过之后,朕再抬举他一下,不就‘乐’了?你们下去好生办理——跪安吧!”说罢不禁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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