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吃茶装聋子,崔雅乌是个不晓事的,便趁机说风凉话:“看来做官的都得交个好朋友,有门好亲戚,有了事就好有个照应啊!”宋文运踱到厅角不显眼处与陈潢、封志仁和彭学仁说闲话儿。
“崔大人,你说什么来着?”魏东亭听着崔雅乌的话实在不地道,突然转脸问道。虽说笑着,崔雅乌竟被他的眼神镇得一凛,没敢再重复自己的话。伊桑阿却道:“河督与海关风马牛不相及,大人如此慷慨解囊,难怪崔大人起疑,就是学生我也觉不可思议。”
“方才我一进来就说,这是皇差嘛。”魏东亭一心息事宁人,忙解释道。但伊桑阿却不领情,立即顶了一句:“可皇上并未降旨叫足下来管河务!”
“皇上圣旨只是让大人巡视漕运,也并没叫您干预河务!”
魏东亭一让再让,终于被激恼了,脸色骤变,双眼冒火,说道:“河堤决溃,河督应受处分,百姓有什么罪?我魏东亭职在总督,河务海务本就相通,出几两银子帮一下,大人这样挑剔,算是怎么个意思?”
“我是钦差!”伊桑阿被顶得无言对答,梗着脖子拧上了劲,冷笑道,“靳辅辜恩渎职、决溃萧家渡,淹没七十余乡——来啊!”
“喳!”
“革去他的顶戴!”
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惊呆了所有的人。陈潢等人忙退出大厅,在廊下呆立,脸色都是雪白。靳辅从容跪下,摆手止住上来摘顶子的戈什哈,自摘了帽子,用颤抖的手扭下珊瑚顶子递了过去,口中说道:“臣,遵旨!”魏东亭却在旁喝道:
“慢!”
钦差革一二品大员的顶戴,如不奉特旨,除紧急情况,是要请旨的。伊桑阿此举属越权行事,他是要打一个下马威给魏东亭看。魏东亭当然明白,顿时气得浑身直抖,跨前一步,扬着脸笑谓伊桑阿道:“请足下暂时回避。”
“唔,唔?”伊桑阿勃然大怒,“你有何资格让我回避?”
魏东亭脸色阴沉,一字一板说道:“我奉皇上密谕,有话要问靳辅!”
此言既出,满厅人俱都面面相觑。但既是皇帝密谕,那是无论何人都必须回避的,于是众人纷纷起身肃然告退。伊桑阿不料魏东亭有这一手,脸上一青一红,半日回不过神来,哆嗦着嘴唇“这个”了半晌,方无可奈何地立起身来,向魏东亭一躬,却身退下。魏东亭见他万分难堪,倒送了两步,在厅门口拍了拍伊桑阿肩头,诚挚地说:“仁兄,你自想想,不是你迫得我无法,我如何肯这样?东亭跟了皇上多少年,深知当今乃不可欺之主——足下办什么差都得常想着这个,万不可意气用事,自招罪戾……”伊桑阿只茫然看了一眼未及革掉顶戴的靳辅,点了点头,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出去了。魏东亭这才转身回来,盯着靳辅不语。
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跪一立,久久没有说话,只一座御赐自鸣钟不紧不慢,有节奏地响着。
“靳辅,”移时,魏东亭方道,“东亭奉旨问你。”
“臣靳辅。”靳辅将头轻叩三下,“恭聆圣训!”
魏东亭窸窸窣窣展开了折子。他每隔十日便有例行密折直奏康熙,有关天气阴晴、米价贵贱、河务赋税、官场角逐、派系相争、文词学术,甚或地方轶闻、笑话、某地演某戏都无不周备。折子里的天地头、边角、行间尽是康熙的批注。魏东亭挑选着与靳辅有关的批语,逐项盘问。如:
前有人奏靳辅违旨不在河堤植树,尔可询问他,是何因由?该督何以确保大堤秋汛无虞?
北上漕船入骆马湖一带,今岁倾覆二十余艘,问靳辅有无良策缓冲此段运道……
减水坝之役朝野均不以为然,朕不能亲至一阅,甚怅。尔可问靳辅,此举古时可有成法,果能减水否?尔可至河工上看看,若有需作援手处,暂从海关挪借一点亦可……
足足有十多条。只萧家渡事康熙不知,尚未问及。
魏东亭仔细听了靳辅一一奏辩,点头说道:“大人请起吧。据我听来,减水坝既然古无成法,今秋又有如此大的决溃,似要慎重从事。隔日我还要实地看几处,然后奏明圣上——萧家渡决口淹死一千三百余人,葛礼已经具折实奏了。你有什么奏陈,不便廷奏的,可转告我,我可代为密陈。”
靳辅惊讶地看了一眼魏东亭,见魏东亭神情泰然自若,目光深邃,似乎时时都在沉思。靳辅不禁掂掇:真是个人物!早知如此,何必沾惹明珠,只与姓魏的周旋,何等牢靠!想着,一欠身说道:“大人既说到此,足见厚爱之情。靳某确有难言之隐……”便将和于成龙的激烈争论细述了一遍。
“大人不要误会。”魏东亭似乎看出靳辅的心思,笑道,“我与大人一样,都是皇上的奴才,理当精诚同心。海关河运相联相生,替大人如实代奏是职分所在。施琅将军入朝请训后,水师克日南下。台湾战事将起,皇上命我统筹粮秣,我不能不关心呐!”
靳辅听着这话,有点像抚慰,又有点像驳斥,不禁脸上一红,忙岔开话题说道:“萧家渡虽然决了,请大人代奏,我已有补救之策——”他瞟了一眼不动声色的魏东亭,“明春过后,不用朝廷追加银两,便可修复减水坝。此时奏明,恐圣上说我规避处分,只好说以家产赔补。”
“嗯?”
“这次决溃实因萧家渡减水坝工程未完所致,我之责任无可推诿。”靳辅按着与陈潢等人商定的计划说道,“萧家渡水流量一瞬间为一千五百,至清江水位下落七尺,河中流量为瞬间降为九百五十。这就是说,每瞬间有五百五十个流量的黄水从萧家渡漫向下河。下河之地自永乐年间已成一片沼泽,黄水一过,可淤田二千五百顷。这些无主之地按每亩三两银子发卖,可得银七十五万。以银换工,修复减水坝自足有余……”
“我有点不明白。”魏东亭的目光有点忧郁。“这么好的事,为何不未雨绸缪?若是前年先放水漫了下河,岂不省了数十万银子?”
靳辅听了忙道:“这就是我计划不周之处,大人问得好,我无话可对——实是决溃之后,仔细审量后才得明白溃中有补——我自劾的折子里也没敢写明。敬请虎臣大人奏明靳辅知罪之意。”
“要问的就是这些。”魏东亭舒展了一下身子,啜了一口茶坐下,笑道,“紫桓,我说句闲话儿,你只听听就行了——你怎么弄了个女人带到北京,硬要人家认亲?”
靳辅怔了半日,才想起是秀芝,不禁吃了一惊,忙问:“虎臣,你听到这事了?皇上说的?”魏东亭笑道:“甭管谁说的。我看你这人老实得可以,这种事也管,那是犯大忌讳的。若是我,就花几个银子先养起她们母子,瞧着机会和光地私下了结,他面子也好看,你也成全了他们一家,何至于弄得大家心里窝囊呢?”
靳辅陡地想起明珠收留秀芝的事,既不见信,又没听说李光地认亲,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他张了张口,没敢问出来:这里头人事太杂,他不敢。
“我这是随便说说,这又不是国家大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魏东亭哈哈一笑,“请伊大人他们来吧——公事办完,酒渴思饮,紫桓公,你得尽地主之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