锭大银放在石头上,从地下捡起那几十枚铜子儿,用拇指和食指一卡,又道:“这是七十个康熙子儿,我就这两个指头卡了,谁能夺了去,十两银子权作酒资奉送,如何?”
人群一阵骚动,一个年轻小伙子捋了袖子,涨红着脸进场说道:“侬拿稳哉!阿拉试试看看!”说着伸手便夺。于一士神定气闲,一手叉腰,任小伙子东拽西扭、连挣带顿,那叠钱恰似铸定了似的,再动不得分毫。于一士一笑,一手解下腰带穿进手指间,说道:“一人不成,几个人也可,这带子穿过,凭你人拉手扯,我若移动一步,掉一枚钱算输!”“不中用的上海佬!滚蛋!这钱是金陵穷爷们的了!”人圈子一动,四个方才在栏下吃酒的叫花子一拥而入,一把推过那个上海年轻人,扯起带子两个人各拉一头,背纤似的猛拽,个个累得脸红眼暴,也无可奈何。周围的人叫一声“好”!铜钱雨点般撒得满场都是,于一士哈哈大笑,说道:“我以为六朝金粉之地定必藏龙卧虎,原来尽是些脓包!罢了罢了,哪里寻出这些驴牛到这里现眼!”几个叫花子对望一眼,灰溜溜去了。
穆子煦原不过瞧热闹儿,并无心思比武,听着于一士口气狂妄,不禁上了火,袖口一扎,正要上场,却见那个肮脏道士抢先挤了进去,一手握着狗腿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居士乃富贵官宦,何必争这几两银子,还让我道士换些狗肉吃罢!”说着疯疯癫癫上去,眯着眼打量于一士,口中笑道:“乖儿子,孝敬了清风道爷吧!”啃了一口狗肉,劈手一把便夺了钱去。
众人立时大哗,于一士正发怔间,清风道人已将十两银子揣起,笑嘻嘻转身就走。于一士忙道:“你趁我不防夺去,不算本事!”
“小家子气!”清风回头笑道,“还你这串小钱!”说着随手将那叠铜钱扔在地下,穆子煦看时,已被捏成一团,上头五个指印赫然在目,于一士方知这道士手段高强,一怔之下换了笑脸,一揖到地说道:“后学不才,冒撞了仙长——清风仙长驻观何处?请毗卢院小叙一时如何?”清风转脸对穆子煦一笑,说道:“今个儿牛鼻子走运,连连遇着阔施主,有个年儿半载,不就发了么?”说着便走。这一刹那的神气,穆子煦觉得十分熟悉,细想时却不知何处曾见过面。
于一士不禁大怒,几步赶上清风,口中道:“于一士恭送狗道士……”飞起一脚朝清风屁股上踢去。清风颠着步儿头也不回,口中说:“不劳相送,怎好生受你的礼?哎哟不敢当……”屁股接住于一士的这一脚。于一士似觉踢在石头柱子上一样,连骨彻髓地疼痛不已,哼了一声,趔趄一步才站稳了。老远还听清风东扯葫芦西扯瓢,口中念念有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爱我者恒若爱我所爱,憎我者恒若憎我所憎……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哈哈哈哈……”
穆子煦听着,愈觉熟悉,却只寻思不来,因道士念“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的话,猛的想起还要去毗卢院,不想在胜棋楼误了这许久,忙叫过一只船来渡到莫愁湖西。遥遥望见龟背似的山岗远接长江,背靠石头城,苍树翳影,红墙掩映,庙中钟声悠悠扬扬传来,颇能发人深省——毗卢院已是到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禅院,占地有两千余亩,阶前一片空场筑着大戏台,阔大的山门隐在数十株老银杏树中。山门进去第一层为天王殿,只是个过庭倒厦,第二层三世佛殿便修得不俗,丈六高的释迦牟尼居中而坐,拈花普贤、净瓶观音侍立两边,下头护法金刚都用胎骨法身,五彩装颜,水金沥粉涂身,衣带天风栩然。漫墙壁画看来也粉饰不久,却是目连救母故事。但见宝幡、缨络、方旗、云头、宝珠、华盖、剑峰尖轮、风火轮、番草、大鹏、孔雀、琵琶、降魔杵、流云托、多宝瓶,还有什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菩萨、神将、仙人、进贡童子、四值功曹、六甲揭谛……充塞满墙,金碧交错,给人一种诡异、神秘的压抑感。穆子煦看得正没兴头,忽觉肩上被人一拍,回头看时,却是史鉴梅笑眯眯站在身后,青衣布裙,一身农妇装束,哪里像个一品诰命夫人?穆子煦不禁笑道:“是嫂子啊,吓了我一跳!”
“你哥哥因你初到金陵,怕迷了道儿,他又抽不开身子,叫我过来瞧瞧。”鉴梅笑道,“我来了快半个时辰了,总也不见你的影儿,想着还真叫他说准了哩,正着急呢,却见你在这儿转悠!”穆子煦漫不经心地左右看看,因见人来人往的很是嘈杂,点头会意说道:“我大老远从关外赶来瞻仰活佛圆寂大礼,一片的虔心,哪里就迷路了?倒叫哥哥嫂子操心!”说着将手一让,又道,“嫂子既来了,我们一同随喜随喜。”
两个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又到后边大悲殿参了佛,便从殿东边宝华门踅进毗卢院后。这里地处高岗,风大气寒,游人很少,但见一带大江从岗下一弯向东。兰若院满是野草,砖缝儿里蹿出的野蒿有一人多深,凋黄枯萎,景色十分凄凉。向后边禅山望去,但见一重重殿宇破败不堪,灰暗高大的角楼在冷风中咝咝微啸。
“我和你大哥只来过这里,后头有总督府禁行告示,说是高僧修化之地,又系危楼险房,游人一概不得入内。”史鉴梅低声说道,“你见过的那个于一士,就住在这院,说是借宿,恐怕是守这道门槛……阿弥陀佛!这么旺的香火,这么大的寺院,怎么后头乱葬坟一般?”穆子煦正诧异,她突然提高嗓门换了话题。早见一个高大身躯的癞头和尚出来,心下不禁佩服鉴梅的精细。只随口答道:“是嘛,真是怪事。”
“二位檀越,”那知客僧过来,一掌当胸躬身说道,“请二位回步,后边是本寺禅师面壁坐禅之地,虽然破败,却是圣地。方丈法旨,无论何人不得接近,乞望恕罪。”穆子煦忙赔笑道:“家母令我南来还愿,从关外跋涉四千里,就图参拜活佛一面——请和尚慈悲方便,信民只见一面就走,如何?”“檀越恕罪。”癞头和尚闭目合掌说道,“这是法旨,小和尚不敢违拗——阿弥陀佛!”
穆子煦沉吟片刻,一眼瞧见于一士打前庙进来,推开兰若院一间破僧房进去,便装做不理会,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说道:“堂尊发愿十分虔诚,这是两千两银子兑的金陵钱栈的银票,我家辛苦一生倾囊献来。别说性明和尚,就是我佛如来也该接见一下啊!”
布施这么大数目,那知客僧迟疑了一下,说道:“这事小僧委实做不了主——既然施主有施善宏愿,请二位到前头先在妙香花雨斋奉茶……”说着将手一让,前头带路向东踅转。进了“香林门”,里边是一排精舍,中间一座两层阁楼,泥金黑匾,上写“妙香花雨”四个楷书大字,楼下三间厅屋,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整洁,要不是正中一幅达摩一苇渡江图,与官厅签押房也不差什么。癞头和尚为他二人斟了茶,说道:“这就是本寺方丈精舍,请稍候,贫僧去请堂头大和尚。”说着便趋步退下,走至阶前,仿佛有点迟疑地回头看看,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什么,快步去了。
屋里留下了他们二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史鉴梅上下左右看了看房中陈设,半晌,忽地起身来,至神桌前将那幅达摩一苇渡江图只一掀,说道:“子煦,看!”穆子煦转脸一看,后头却是个神龛,也不见出奇,只里头供的神非佛非仙,却是个美貌少年,折扇当胸背插玉笛,煞是古怪。再向里看,贴金后壁上隐隐有一道中缝,显见是个暗门了。穆子煦先是一惊,接着目光一亮:这不是康熙十二年朱三太子在京聚众造反时供奉的“钟三郎大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