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子,”魏东亭见康熙临风伤情,取出一件夹袍从身后轻轻替他披上,小声道:“伍先生遗愿扬骨灰于扬子江,这里并没有他的墓……”康熙淡淡说道:“你不奏朕也是好心。但你不知道,没有了伍先生,朕心里是何等寂寞!治国之才死了还可以再遴选。他这一去,还有谁能喊朕‘龙儿’呢?”魏东亭忙拭泪道:“主子也不必过于难过。先勘东南,再定西北是伍先生为皇上筹划的大计,已是做了一半。伍先生在天之灵,若见主子今日功业,又深怀悼念,必定欢喜不尽的。”
君臣二人正说话,忽听远处守护的武丹恶狠狠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二人都吃了一惊,回头看时,是穆子煦带着江苏巡抚于成龙蹒跚着踏泥而来。见康熙立在阶前,于成龙忙在雨地里叩头请安。
“进来说话吧,”康熙见于成龙浑身淋得精湿,回身便进堂内,在木榻上坐了道,“有什么要紧事?——倒一杯热茶赐他!”
于成龙叩谢了,从靴页子中抽出一张纸,双手捧给康熙。康熙接过看时,却是昨日递来的邸报,说京师直隶一月未雨干旱致灾的事,不禁一笑:“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你就为这个巴巴儿跑来?”于成龙看了看,高士奇不在跟前,便将身子一躬,朗声说道:“京师不雨乃是天象示警,主小人蒙蔽圣聪!皇上大振天威,诛戮误国权臣明珠,则必降甘霖!”此语一出,魏东亭和穆子煦等人都吃了一惊。自康熙十二年决议撤藩,至今十年,明珠在康熙跟前说一不二,从没有大臣敢作仗马之鸣,这于成龙忒是胆大!
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半晌,方冷冰冰问道:“何以见得?”
“皇上,天久不雨,以‘易’言之乃是乾下兑上之‘夬’卦,因小人占据鼎铉,所以‘天屯其膏’干旱无雨。”于成龙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道,“圣人设道寓天人之理,臣之所言并非妄诞,有事实为证。明珠勾联徐乾学、余国柱之流把持内阁欺上压下,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各部量刑用官,全由明珠气使颐指,说轻是轻,说重是重,各部大臣敢怒不敢言。皇上时有严旨诘责,也是阳奉阴违,从不知改过……”于成龙侃侃而言,将明珠外表柔媚甘言,内心阴鸷险诈,种种不法情事一兜儿全翻了出来,“皇上可知?今年各省学道任满报请陛转,全部论价任缺!三千两转肥缺,两千两转中缺,一千两转苦缺,无银就开缺待选!竟然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夏器通原是陕西富家翁,承考官百般奉迎,因明珠偶放一屁,误听为夏器通,硬取了他举人,后又捐纳得了高官。御史李承谦、吴震方直言弹劾,立遭贬斥……”
康熙愈听愈惊,于成龙说的夏器通他听说过。于成龙如今抖落的这些,康熙有的以前当笑话儿听,知道个大概,有的压根不知情。听到此处,康熙忍不住说道:“你说慢点,什么李承谦、吴震方?折子里都说些什么?他们不是调西藏桑结仁错驻节联络了吗?”
“皇上如若见了他们的弹章,明珠何来欺君之罪?”于成龙激动得脸上泛起潮红,“李、吴二人如今死活都难说呢!”
康熙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默谋了一阵,回过神来说道:“你讲,还有什么?”于成龙身子一挺,拱手说道:“皇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明珠因周培公倡议,立皇二子为太子,耿耿于怀,设计将周培公患难之交转许何桂柱,明知周培公身患喘疾,仍力主调周培公至口外驻防——今日邸报周培公已经亡故——国家为此丧一良将,难道不可惜?大学士李光地不阿附明珠,即罗织罪名,明欺暗诈施其奸谋……其才足以惑主,其智又足以掩恶。满朝文武闻明珠之名无不噤若寒蝉。臣忝在大臣,位列封疆,如不据实奏闻,难报皇上知遇之恩!”说罢,粗重地喘了一口气,盯着康熙不言声。听到周培公的事,康熙猛地想起,索额图曾吞吞吐吐说过,当年他求娶苏麻喇姑,也是明珠烧的野火,两下里印证,就知于成龙不是说谎,想不到明珠这奴才这么不是东西!康熙脸上颜色霁和下来,久久没言语。这案子实在太大,他一时委决不下。明珠从政已十六年,于国家大政从来都与自己一致,天下官员半出其门,一兴大狱,革职拿办的不是三两个,而是一大批人,平藩之后刚刚稳定的朝局就要动荡。而且一旦去了明珠,索额图独居中央,熊赐履和高士奇两个汉臣难以制约。他总有点疑心索额图与江南逆案有关,果真如此,那……
正沉吟间,高士奇披着油衣笑嘻嘻进来,一边打千儿行礼,一边说道:“奴才往禅堂打了个花呼哨儿,老和尚正念经,不大理人。奴才听他念什么‘无眼耳鼻舌身’,插了一句‘你老人家头剃得溜光,又没有眼耳鼻舌身,那成了什么?’他才睁开眼和奴才谈了一阵禅……”一句话说得众人掩口而笑,连严肃庄重的于成龙也不禁莞尔。
“朕正要着人叫你呢,”康熙敛了笑容说道,“于成龙奏明珠贪贿坏法,结党营私,嫉功害贤,这些事你知不知道?”
高士奇一怔,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立时变得苍白。他知道康熙心情不好,装了一肚子笑话打算愉悦圣躬,却被康熙的这一连串问话堵了回去。他没有想到于成龙居然乘此机会告了明珠的恶状。良久方道:“不知于成龙实指何事?这事非同小可,容臣思量。”于成龙遂将方才的话大致又说了一遍。其实,高士奇对这些事心里雪亮,只是来得太突兀,他需要时间想想。待于成龙说完,高士奇也想清爽了,便叩头道:“都是有的。”
“既然都有,”康熙勃然变色,厉声问道,“因何不据实奏陈?”饶是高士奇能言善辩机敏过人,在康熙怒目的逼视下,也乱了方寸,忙叩头道:“明珠之奸举朝皆知,只是人生在世莫不畏死!即如索额图、熊赐履与明珠多年共事,尚且钳口不言,何况奴才区区草诏书吏?”言犹未毕,康熙“呸”地啐了一口,骂道:“放屁!事君惟忠。既然怕死,休在朕跟前做事!”
高士奇自随康熙以来从未碰过如此硬头钉子,此时天威震怒,才晓得厉害,脊背上凉飕飕的,竟吓出一身汗,只是叩头不语。魏东亭见康熙迁怒高士奇,忙上前跪了道:“明珠阴诈奸险,欺君罔上,心术不正,其权柄又足以坑陷贤良,如无实据,奴才亦不敢轻易奏陈,求主上治罪!”高士奇听了心里不禁一阵惭愧:久闻魏东亭是人中之杰,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得体的话,自己怎就没想到?
康熙环首旁顾,突然纵声大笑:“明珠,一个破落户子弟,比鳌拜还难除么?”高士奇好容易找出话缝儿,忙道:“鳌拜乃是明火执仗逆天,明珠则是借主上神圣威武擅作威福。除明珠,在主上易如反掌,以奴才等微薄之力,就如蚍蜉撼树!”
这话虽不无奉迎之意,康熙想想,觉得确也是实情,于成龙没想到这件事办得如此顺当,反觉自己当初顾虑重重可笑,他最担心高士奇袒护明珠,眼见连高士奇也当面撇清,倒放了心,便不再发难告高士奇,遂款款奏道:“高士奇所奏亦在情理之中。奴才也曾瞻前顾后多年,才敢作此一举。”
“话还要说回来。于成龙,朕眼下还不能准你的奏。”康熙突兀一句,说得众人又是一愣,此刻他想仔细了,愈觉事体重大,起身踱了两步,阴沉沉说道:“宰相换得勤,不是国家之福。南宋祥兴年间一年数相,明崇祯十七年换了五十四相,结果如何?朕以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兴旺之象。明珠固然不成才,比起来还是功大过小,朕还要再看看,他若再作恶,不用你们说朕就拿掉了他!”说罢,扫一眼目瞪口呆的众人,吩咐道:“今日之事你们谁敢说出去,那就是加害于成龙,朕必取他的首级!于成龙所奏事回去拟了密折,黄匣子直交高士奇存档,除朕之外,无论何人不得调阅——跪安吧!”
“喳!”所有的人都被这番话镇住了,不约而同地一齐跪了,徐徐退出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