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呀!”她这样想着,浅碧色的眼睛盯在火焰上,说书先生的声音都带上了回声:
“撄宁双脚立于女墙边缘,边缘,缘……多处衣袖、发梢被火点燃,她却如浑然不觉,不觉,觉……”
道平眼中酸涩,索性将双眼闭起,火焰的残影仍在眼前跳动不止。
“烈焰在撄宁眸中跳动,跳动,动……”说书先生道。
“烈焰在眼中跳动……”道平心道。
“‘红莲圣女法力无边,替天行道,助我杀尽敌人,报仇雪恨!’城下喊声未歇……宋择隐约见撄宁丹唇轻启,似乎轻声说了甚么……”说书先生道。
顿时,道平感到那撕心裂肺的哀嚎直接刺入了耳中,起义军将士的身影如在眼前,“她说了甚么?”她在心中问道,“大仇未报而身先死,谁不万念俱灰?她肯定是在说恨,说要报仇,要报仇啊!”
“风灯的火焰骤然变炽,发出异样光芒,撄宁持灯的手臂轻抬,绯红衣袖在炎风中猎猎翻飞。突然,她素手轻挥,将那包裹着烈焰的风灯抛向空中。风灯脱手一瞬,呼!刹那间白光冲霄,扑天热浪灼面扫至!耀目的白光之中,一团数十丈高的火龙卷从天而降,卷起尘沙砾石,径直向敌军后方扫去,顷刻间横扫数里!人畜兵械被吸入其中,顿时化作焦烟,莫说尸骨,连齑粉都未留下。峄州城外尽是山丘林地,火龙卷过处皆燃起大火,在山林中以极快之势蔓延开来,一时间浓烟遍野,毒雾迷天。敌军将士直吓得魂飞魄散,那些躲过火龙卷的,也很快即被浓烟呛晕,逃脱不得,生生烧死在原地,转眼间三万大军化作灰飞烟灭,一片燔臭灰迷,只有在起火前与起义军混战的小部分人因靠近城下侥幸未死,见此阵势皆弃兵解甲,稽首投降。起义军早已杀红了眼,一拥而上,疯狂地虐杀起跪地投降的敌人,极度的亢奋使他们如痴如狂,面容扭曲。”
“宋择打了个寒噤,扭头再向城墙上看去时,撄宁衣上之火已熄灭,面颊苍白,神情如槁木死灰,眼中不再有火光。忽然,她似油尽灯枯般晃了个晃,随即瘫坐在地,低垂下头颅,烧焦的发梢散落至额前。
“见到此景,宋择浑身之血瞬间凝结。像预感到了甚么一般,他全力奔向城门,边用尽全力敲打,边狂喊道:‘快退,快!火要来了!开城门!开城门!!!让百姓出城避火!’落在城头的一片残破旌旗被风卷起,越过他的头顶,飘向他身后不远处,一下被巨大的火舍捕捉吞噬,他不用回头,便知是伍撄宁已无力控制那火龙卷,巨祸正向着峄州城极速逼来!而沉迷于报复快感中的起义军,竟无一人意识到自己正身临极险之境地。诵咏红莲圣女的音浪淹没了宋择的声音,任凭他如何呼喊和敲打,城中都无人听到他,亦无人理会他。须臾,火龙卷距城已不到一里之遥,地面上的红焰狂舞而至,眼见下一刻就要将此处所有人吞没。宋择悲叹一声,纵马仓惶向山中逃去。他一口气奔至十几里之外的山上,再回首望时,整个峄州城已落入火海……”
说书先生将折扇在掌中“啪”的一合:“……深渊。”
这声脆响将道平由幻觉中拉回到了堂中,她猛地睁开双眼,恍觉自己做了个梦,想要搓搓手,才发现掌心湿粘粘的,也多亏出了这些冷汗,酒醉自醒了一半。
“在那之后,宋择不眠不歇地向南又奔了数日,直到离了山东才敢止步。自他逃亡后,火龙卷虽熄,可大火未歇,所经城池村落、田地山林被燔烧殆尽,方圆千里皆成白地。河北、山东各县生灵涂炭,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这场大火肆虐了一个月,到重阳前后方始自行止息。民间风传此祸乃是火神降下的天谴,各地遂始修建火神庙,并每岁于重阳过后大设祭祀,后成惯例,便是大火星祭。正德十四年岁次己卯,故后来惯称之为己卯大火。
“却说数月后世宗皇帝继位,改元嘉靖,即位后勤勉政务,整顿朝纲,百姓得以喘息,天下得以安宁。伍文定平反,向世宗皇帝上书张忠等人罪状,张忠被谪充军。文定累官至兵部尚书,因失爱女撄宁,遗恨终生。宋择逃至南昌,隐匿于山寺之中,念及峄州城之事,自觉罪孽深重,从此舍弃俗身,潜心于佛经武学,而后云游十年,饱读三千道藏,均有大成。数年后,他延用峄州城中破庙之名,建立甘露教龙华寺,改革原教义,开创甘露教南宗,从此自号无生道人,是为甘露教南宗祖师。正是:
昔为俗世山中客,今作菩提会上人。
手捧甘露临灯坐,寻思往事似前身。
醒木“啪”的一声落案,说书先生铿锵吐出收尾的八个字:“话本说彻,权作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