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黑缨流苏!江离手指矍然一颤,困意霎时烟消云散。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雾气沾湿了他的脸颊,同来的还有那无声无形的名字:
零露!
然而再看时,那不过是麈尾木柄上黑色的丝绦,正一下下被风吹起,拂过他的手背。
临清事发之后,他始终为众多事务环绕,直到坐上了南下的渡船并平安接回了渺渺,方才有余裕将事情的细节逐一回顾。
尺凫被青莲帮和八卦门用倒金鼎与雷公钻伤了双耳,而零露带着耳伤,这是他亲眼所见,零露就是尺凫,证据确凿无庸置疑。但细思过程中种种见闻,便不难发现之前牵涉尺凫的分析存在疏漏,判断也略嫌草率了。
最大的疑问便在于,龙华寺直到俘获贾三宝,才从他口中得知了老九其名,那么七圣庙当日,便理应是他们看破老九即张道长的唯一机会。但据渺渺转述,那日唯一可能辨认出张道长的尺凫并未出现,那么张道长是如何暴露的?尺凫又是如何将他诱至龙王庙中的?以张道长的机警谨慎,十年蛰伏,真的会因“一时激愤”便去送命么?
说到那个魍魉,贾三宝将七圣庙之事泄露给他后,他为何不告知尺凫,独自一人去闯七圣庙?难道他想不到同盟会有埋伏么?难道尺凫不露面是故意为之?如此看来,玄凝阁人众之间似有不和。连同盟都没能查出尺凫来了临清,青莲帮八卦门这两个小小门派是如何洞悉内情的?那场对尺凫的偷袭,会不会就有魍魉的暗中助力?
贾三宝在告密后被杀,尸体先被掩埋后又被挖出,是否也是玄凝阁所为?此举又意义何在?
再说尺凫背叛天宝宫一事。天宝宫出事之夜,她为何不与龙华寺同党汇合,反孤身跑到荒村之中向自己一介平民求助?她那时衣衫染血,显然经历搏斗,却又不见外伤。天宝宫中厮杀惨烈,龙华寺众多高手皆被重伤,她以不到十岁的年纪,如何做到全身而退的?莫非天宝宫并不知她是叛徒,始终对她加以保护?若这样,无论哪方获胜她留在观中都可保无虞,何必还要逃跑?
或许是她与同党汇合后又因故与之分开了?她是被同党陷害了么?可她一个幼女能有多大威胁,对方非要在此紧要关头出手?有没有可能,她其实是想从龙华寺摆脱出来的?
她如果真想借机脱离龙华寺的掌控,理应选在格悟来袭前夕离开天宝宫。真是这样的话,她便不会卷入那场厮杀,身上的血迹该如何解释?
假设她真的提前溜出了天宝宫,天宝宫多半会有察觉,便要派人去寻,所派之人,就该是张无绍了。这正好可以解释张无绍一个库头,为何单单能够顺利脱身。那么她身上的血,八成是张无绍的血,她是在摆脱张无绍的过程中引发了谵妄之症。这似乎是目前最合理的推测,可她之后为何又回到了格悟手下,成了玄凝阁顶头的都监?
最后,最令江离在意的,是乔羽的那句“你若信她,我便信她。”这话颇为耐人寻味。
乔羽不是个能被轻易取信之人,敏锐更胜自己十倍,所说的话一定经过深思熟虑,那句话,绝不是脱口而出的宽慰。可“你若信她”,分明表达出了将判断全交给自己的意思,这样说来,更像是乔羽的试探:相较于零露有无威胁,她明显更在乎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对于零露,乔羽并未像渺渺一样给出定论,但她绝非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会不会是,她也倾向于零露是无害的?
更深风凉,江离缩回了屋中,面对快要熄灭的灯火而坐。他对乔羽的感情生于仰慕,发于感激,在察觉了乔羽藏起的脆弱后,这份感情中又夹入了深切的怜爱。在他心中,乔羽绝非寻常女子可以比拟,而在另一面,她又只是个寻常女子,渴望被疼爱,被包容。零露的事,他自然对乔羽知无不言,除了一件。
就是她那融于万物之声中的名字,他总是到了嘴边,却又咽下。
他从贴身带着的细绢袋中取出了螭龙螺,以两指捏在火光下凝看。螺口的宝石流光溢彩,璨若星辰,螺身的光如海面之下流淌的月色,温和蕴蓄。看着看着,他喃喃念起零露最后留下的话:
“此身似影,永寄烛光,此心耿耿,常在左右。此身似影,此身似影……”
那人自比那身寄烛光中的影子,却注定与自己是陌路。
“故事最后究竟如何,我如今真没把握了。”他轻叹道,“但盼能如你所愿,有个好了局罢。”叹罢,他将灯火剃明,身后的影簌簌抖动,变得更加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