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在天,星河如雪,夜风扰人。
何忧仰面躺在治镜阁顶层的地板上,听着草间的虫鸣乍起乍落,远处拍岸水声若即若离,鸮鸣悠悠,木叶萧萧。
六面的大窗全部开敞着,微风穿阁而过时,累满书册的木架间总会漫起呜呜的低鸣。整个夏季,他都会从小屋搬到此处过夜,这时秋风虽还未吹起飞藿,这间天然凉阁已明显涌起了寒意。
何忧把厚毡毯直拉到鼻子下方,贯穿全身的疼痛令他无力动弹,更无法入睡。多少个像这样的夜晚,他只能彻夜不眨眼地望着繁星在夜空划过弧线。夜鹭从月轮前穿过,阁架的影子在清光下寸寸移动,时间似乎无穷无尽。
折磨大多不会随着曙光的升起而消弭,熬过了夜晚,不过是在白昼继续忍耐。偶尔病痛也会放他一马,比如今晚,发作没有持续许久。当鸮鸟的身影第二次在窗外一闪而过时,他已在疼痛消失后的精疲力竭中睡了过去。
一只肥硕的老鼠正用它那闪着精光的小黑眼睛从书册间向下窥看,丝毫未察觉危险就在身后。不远处的阴影中,雪白的猫爪悄无声息地落下,正缓缓地逼近。乍然间,轻矫的身驱像狂风中的芦花般腾起,如白光一闪攀上了阁架,狠狠扑向它的猎物。老鼠闻风即动,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这凌厉的一击,随即借着书册的掩护逃窜开去。
白猫一击不中气势不颓,深蓝色的眼睛紧盯着那灰黑色的影子,蹬开四足在后穷追不舍。那老鼠借助身型优势,在狭窄的空隙间左突右刺,白猫因视线受阻,数度扑空。忽然那老鼠跳上另一木架,眼看将要逃出生天,骤然间打斜刺里冲出一团黄色,将它的进路完全堵死。电光火石中,它一扭细绳一样的尾巴,转而向木架顶上跃去。
“啪嗒!”
木架顶部的挡板被猛地撞倒,发出一串钝响,惊醒了无法深眠的何忧。他睁开眼,怔怔地望着藻井,涣散的神识难以一下归拢。白猫觉察到他气息的变化,向他靠近几步,隔着一段距离坐了下来,粗大的尾巴在地板上扫来扫去。
“九尾,”何忧慢慢向它抬起手背,“怎么了?”
白猫九尾没动,一阵温暖却袭上手背,原来黄猫早已蹲在他的枕边,兴奋地拱起了他的手。他瞥了眼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枕边的死老鼠,两指夹住猫儿的大耳朵道:“四耳,是你干的罢?”
四耳停下来,用前爪向前拨了拨自己的战利品。
深夜的寒风一阵紧过一阵,从各面灌入阁室。何忧很快清醒了过来。他撑起身体,向方才发出声响之处看了看,调匀气息后,拄杖向那木架挪去。
治镜阁中的木架乃专为藏书而特制,于顶部装有挡雨板,平日则折起以免遮蔽日照。何忧以拐杖抵起被撞落歪斜的挡板,欲将它恢复原状,忽觉有微暗的光亮在视野中一晃而逝。他立刻顿住了手,悬在半空的拐杖因虚弱而轻颤,挡板亦随之微微地上下抖着,发出“咯吱”轻响。那点光亮不时出现一下,忽明忽暗。
何忧撤开拐杖,让挡板重新歪倒下来,凝神看去。月色清明,挡板上侧的情形清晰可见:在居中的位置上,竟嵌有一块直径不到寸许,略微向内凹陷的铜质圆片,方才的光亮便因它反射月光所生。这铜片位于挡板朝向屋顶的一侧,木架高俞六尺,倘若不是四耳碰巧将其蹬落,绝难被发现。即便被人从高处看到,又因挡板只在阴雨天才被打开,没有反光亦不会引起注意。
何忧心中一动,遂迅速将挡板重新支起,自己则取过毡毯静坐闭目于架下等待。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月轮转入顶层之上的天窗,将清光洒向密密排列的木架顶端。何忧定睛向那挡板附近凝望。亏他常年在昏暗的阁中行走,夜视目明,才能发现由那处射出一束如丝线般纤细的光线直入藻井,其后又折而向下层延伸过去。想是在藻井中也设置有相似的小镜。
何忧追寻着那光线,看它几经转折,点亮了在空中轻缓曼舞的尘埃,在幽寂的治镜阁中精巧地织就一张影影绰绰的网。
最终光线止于二层角落的一个阁架底部,在那留下浅淡的亮斑。架侧用以标识编号的小木牌上,刻的恰是排在“日月盈昃”的“月”字号。何忧伸手向那亮斑周围摸索,果然触到地板上有一条不自然的短窄细缝,他用发簪插入稍用力一扳,只感到一下极轻微的震动,接着便有沉闷响声从地板下快速扩散至墙壁之中。四耳和九尾同时警觉地扬起头,耳朵不停转动。
“咔,咔,咔……”
几乎是在同时,脚下响起数下机括之声。跟着就见在阁室上下贯通的中部,光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何忧追着两只猫儿快步至栏杆旁,探身一看之下,双眼不由得被底层的景象刺得一阵酸疼。只见那面嵌于平地的巨大的银镜正随着隆隆的声响缓缓下沉,从镜缘与地板形成的差隙间涌出晶莹的银白色液体,转瞬铺满了银镜表面,登时光芒耀眼,四下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