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了下来。至此整件事看似顺利,却有一处致命纰漏,就是与我同属玄凝阁的短狐。短狐那厮精明谨慎,强过魍魉百倍,当初我冒险将他引到庆云庄来,便担忧他是个祸患,果然清凉山崩塌之际,被他窥破了真相,死里逃生。那厮理应也中了暗道中的毒,却不知为何能无事,在我们逃出清凉山后没几日,那厮便循着踪迹追杀过来。他着了我们的道,恨不得将我们敲骨吸髓,我身上有伤,不敢硬碰,只好同他周旋。就在这段时日里,大概是因为同仇敌忾,你妹子对我戒心稍松,态度有所缓和,偶尔也会主动和我提起你来。”
“提起,我?”江离心中一酸。
“薄命之人,还是该少报些无谓的希望呐。”零露只是轻蔑的动了动嘴角,“短狐死咬不放,我用尽方法,终究没能甩掉他,我见注定难逃,便和他交上了手,好让你妹子好趁机逃脱。我二人斗得两败俱伤,将短狐踢落山崖之后,我也昏死在山中,后来格悟找到。我本道短狐必死,可是格悟却并未找到他的尸首,可想是被他逃了。所以你说你妹子被杀时,我当先一个想到的也是短狐,但手法又似不对。你妹子会些功夫,未受重伤,有毒针足以防身,寻常盗贼伤她不到。若是江湖之人杀她,何必要冒充我的名头?她临死前诬陷我,对她自己,对你都没好处,她没理由这么做。思来想去,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她临死前那番遗言,你压根未曾亲耳听到。她死在了去见你的路上,你见到她时,她早已开不了口了。”
江离被零露说破关键,强作镇定道:“你到底想说甚么?!”
零露哼道:“还不明白?那遗言是无中生有,凭空编造。”
江离见话锋指向乔羽,无端感到一阵如临深渊的胆寒,驳斥道:“你以为用这些鬼话,就能为自己脱罪么?”
“鬼话,呵,人话都不必真,鬼话就一定是假?”零露疲惫地抬眼一扫窗外,银光将她的脸映得森然惨白。她用平静得可怕的腔调道:“你可以不信我,但我劝你,也不要全信她。”话音方落,一团浓云遮住了月光,屋内的人和物都像被黑色的绸缎罩住一样失去了轮廓。
“你把话说清楚,你说的她是谁?!”江离话一出口,随即从最后这三个字上感到一种宿命般的轮回,为心中若隐若现的猜测而深深的恐惧。他将这问题抛向没有光的地方,却不期盼从那黑暗之中听到回答。
“你心底早就知道了,不是么?”零露幽幽道,“穹窿山竹林外,她事隔多年第一次站到我面前,虽用斗笠挡起了脸孔,可只消一句话,我便听出是她。她从来只在暗处,从来不肯相见!”
江离心慌意乱:“你说你识得她,敢不敢说出她的姓名?”
“我不仅识得她,恐怕比你识得还深一些。至于她的姓名,呵,”零露似笑非笑道,“你可记得曾也问过我的姓氏?如今就与你说了,我亦姓尹,与你那情深爱重的未婚妻子尹峤岚同是一家。”她的嗓音坠落青砖,砸了个粉碎。
江离登感血液逆流,为零露说中乔羽本名而不寒而栗。她既知晓这个名字,几乎证明了与乔羽确系旧识。她二人是甚么关系?她又为何要把渺渺的死,推到乔羽身上?难道说,玄凝阁的手已伸到乔羽身上了么?江离等着对面的回答,可除了自己耳膜的鼓动声外甚么都没听到。零露像是消失了一样。
在貌似无止境的等待中,渺渺的样子跃入了江离的脑海。他在心底大喊道:妹子啊,你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何回魂时只字不提,不指认凶手?你当真不在乎这尘世,不留一点眷恋么?你若知我此时处境,能不能现身来指点我?
江离一边想着,双眼一边盯在前面看不见的青砖上。忽然,从那处洇出一粒淡白的斑点,好似从水底浮出的白鱼,而后冒出地面,渐渐拉长,化作白花花的身子,纤细的脚尖在地上一点一点,轻盈如春日的飞絮。江离骇然转头,渺渺棺材的暗影仍压在门上,像山脊一样纹丝未动。
渺渺,江离心中对着那人形团雾唤道,是你么?可是有话要说?
团雾柔散无声,闪着微弱洁净的光晕,将飘过处周围几寸的光景映亮,像在黑绸面上不断作画又不断抹去。不一会儿零露肩膀也被映了出来,留在了画中。江离鬼使神差地起身追了过去,恍惚中脚下青砖成了黄土碎石,条案僧床成了坟丘墓碑,房梁成了秃枝。在他余光中,磷火闪烁,野兔隐没,他仅穿过了屋中一段极短的距离,却觉如穿过了漫长的时空。
团雾最后在眼前化形为一朵冰雪聚成似的小花,盛开,摇曳,凋零,归于尘土。没了映照,零露又变回了一团浓重的影,彻底消失之前,她的嘴唇动了几下。以此为开端,世界开始失去原有的形状,化作沥青一样漫无尽头的铺展,把声音和气味都被吸了去。
江离先是经历了一阵短暂的茫然,而后逐渐拾回了各种感受。他虽然依旧看不见听不到,嗅不到也触不到,却赫然发觉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何为感知:空气无声无形,人却生来知晓它的存在,生而为人,都有倾听无声,谛视无形的能力。
他细听寂静,寂静中有风声呼啸,松涛浩荡;凝视黑暗,黑暗里有只孤鸟正迎风振翅。那孤鸟饱经风雨,翮羽上落满雪霜,绒羽被强吹得狂颤,只见它奋力一扑翅膀,骤然间白光耀眼,四下豁然开阔,原来它已冲破了漆黑的浓云,飞上了高山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