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逐渐变得暴躁,到最后竟成了尖叫:“我不信师父会死,他们在瞎说,我不信!”无绍见状大惊道:“阿湑,敌人还在附近,你这样会把他们引来的!”
谁知女孩对他的话冲耳不闻,不仅不加收敛,反而喊得越发凄厉。无奈之下,无绍只得将她卸下,双手扳住她肩膀与她相对而视,压低声音喝道:“你这是干甚么!把人招过来,咱俩个都得死!”女孩只不理会,依旧大叫不停,口中言语极是混乱,难辨其意。无绍情急去掩她口,却都被她拼命躲过,万般不得已,一掌打在了女孩脸上。
这一巴掌果然奏效,嘶喊戛然而止,空气一时安静,夜风呼啸,与两人剧烈的喘息彼此呼应。女孩面若死灰,双目犹如泥沼,无论是满月的清光,还是无绍的身影都在其中沉没,而非倒映出来,神情透出难以言表的诡异。无绍看得心中一哆嗦,慌忙把她周身上下检视了一番,发现并无伤处,惊问道:“你,你怎么了……”
“我要回去,”短暂的静止后,女孩忽又挣扎起来,说了句可以辨别语义的话,“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无踪死死抓住她的两臂叱道:“阿湑,你做甚么?!事已至此,你这般发疯济甚么用?这里到处都是敌人,你回得去么?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联络到大师兄!他们的话你方才听没听到?他们要杀大师兄,我们得赶在他们前面!”
但女孩就似听不懂一样,挣扎得愈发激烈。无绍压制了一阵,终还是被她挣脱。女孩转身欲走,被无绍从身后拽住了手腕。女孩猛地回头,吐出两个勉强能够听懂的字:“放开。”双眼虽对着无绍,缺失光亮瞳孔却根本没有聚点。
无绍几近哀求道:“阿湑,你心中悲痛,我何尝不是?求你别这样。想想师父最后对你说的话,你若不能活下去,第一个对不住的便是他。听我的话,咱们去找大师兄,一起到霜海楼,再图后计。”女孩却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口中复又说起乱语。无绍见势愈恶,焦急之中只好道声“对不住”,同时向女孩左肩劈出力道强劲的一掌,打算以武力将她制服。
夜色中白光一闪,女孩见掌风袭来,竟以迅雷之势抽出了腰间的干吕剑,毫不犹豫地自下而上向无绍挑去!这下猝不及防,无绍自己更是始料未及,惊骇中急忙收招后撤。他击出的一掌本就虚多实少,并无意伤到神志不清的小师妹,可女孩的攻击却未留有半分余地。无绍终究避得稍慢了一步,干吕剑锋利无匹的剑尖从他的脸庞正中划过,血溅当场,女孩的脸和衣衫俱被血迹所染。
无绍惨叫一声捂脸倒地,另一只手中仍紧抓着女孩袍袖的一角。但女孩没有再看自己的师兄一眼,茫然将脸向着不知何处。接着,她将干吕剑甩落在地,奋力将袍袖从无绍手中抽出,像个目不视物的盲人一样将双臂向前伸出,跌跌撞撞地迈开了脚步。与其说那是在摸索,不如说她更像是在追逐着甚么不存在之物,步伐中毫无犹疑,甚至越走越快,直至狂奔起来。
女孩并未朝天宝宫去,而是忽东忽西,忽而又折返,行得漫无目的。不知不觉间,前方树影深处有了灯火,在深邃的夜色中倔强地亮着。形同盲人的她不知感受到了甚么,循着那盏孤灯的气息直撞了去,宛如趋光扑火的飞蛾。
门开的一瞬间,从屋中溢出的汤药与梨酒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她不由得向前倒去,迎面跌到了开门之人的身上。那少年个子比她高出一些但有限,身材纤瘦,堪堪将她接住后,自己已站不稳,帽子掉落在地。
(那竟然是,九年前的我。)
少年将女孩姑且拖入屋中,让她坐在靠门边的地上。陋室中仅有小凳矮几,盘盏尚未收拾,其中一支缠枝梨花纹的青瓷梨形小酒瓶显得尤为醒目,酒香便是从中飘散而出。少年警觉而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倒怎么害怕,只是眉间笼着淡淡的忧愁。
不知是这静谧平和的空气,还是梨酒熟悉的气息勾回了女孩的一丝魂魄,她嘴唇颤抖,话语微弱断续:“求,求求你,”喉中的痉挛几乎夺去她的声音,她将手探入领口,将挂在脖子上的一个甚么物件扯下,死死握在手心。借着昏暗的光线,少年发现了她身上的血污,不禁低呼出声。女孩哑着嗓子,吐出了后半句话:“救我……”
少年快速往里间望了下,似在顾虑着甚么人,压低嗓子道:“你哪处受伤了?哪里疼?”身子不由自主地要向后退。谁知被女孩一下拉住了手腕,惊得又是一颤。女孩缓慢摇头,艰难道:“不疼……我只怕睡过去,求你叫醒我。”
少年试着轻轻地挣了一下,可女孩攥得甚紧,他也知多半是徒劳,于是劝道:“无论如何,你先让我瞧下伤口。你放开手行不行,我去找块干净布来。”
明明自己才是拉着别人不放的那个,女孩却道:“别放手,别!我还不能走,不能……”双眼怔忪,直视前方。
少年怪道:“一会儿说睡,一会儿又说走,你这样子,走得到哪?”顺着女孩目光落处看去,只见除了墙壁外再无一物。再回头时,女孩的手已松垂下去。他大为震动,只觉女孩的神志,正同那瓶中的梨酒气息一样蒸腾流失,这才意识到了女孩所谓的“走”所指是甚么。这下反换成是他紧紧抓住了女孩的双臂:“别走!那个,先告诉我,你叫甚么名字?”
你叫甚么名字?你要去哪?你,是谁?你……
连串发问声从江离脑海中如断线的风筝般急速抽离,眼前的景象随之疏忽远去,飞快地吞掉了灞陵桥畔的那一盏孤灯。他像是从此情景中被猛地弹飞了出去,落回本来的躯壳,就如梦见从高处坠落,忽然惊醒。
薄云飞去,素月流光,清辉如霜雪落回了零露的眼中,浓稠的黑暗霎时被扯开了一条缝隙。江离不禁恍然,哪有甚么三山与双岛,古观与神祠,他一直只在玲珑山下这间小庙的客房内,就连脚下这一尺见方的青砖都未踏出。而适才过眼的十数载光阴,于此世界便如隙中驹石中火,仅在一片薄云飘过之片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