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呆坐石榻,心绪如麻。若这不系舟的流民确系数十年前已丧生的峄州城百姓,那么自己过去多日来,难道是与亡魂相伴?这乍听来简直匪夷所思,可再回想自己来此处后的亲身感受,那些“人”的颠三倒四,来去无踪,不留半点气息,便又觉不像无稽之谈。何况若如他先前设想,有一众活人隐匿在此过活,这里却有足够的食物与蔽身之处么?他们真能做到永远不出不入,或即便出入也不被驻守之人发觉么?
他越想,越觉自己一向听闻,俱非活人动静,不禁身感恶寒。亏是那众亡魂从不曾加害于己,只这点聊可以为安慰。
峄州城与沧州相距数百里,峄州城的亡魂因何聚于此地?他在动念间便想到了原因:此地恰是己卯大火熄灭之处,那些人因己卯大火身死,大概与大火同来,却未与大火一同熄止,长久地徘徊于原地。这般想着,他眼前陡然浮现出渡僧桥畔如大雪纷落的余烬。那随着轻扬的火红尘尾骤亮,而后腾空远去的火光,承载的不就是逝者的神魂?而那送冥的习俗,正源自脚下这方奇异之地,大霜海。
大火星祭,既是为火神送行而举办的盛大典礼,也是丧生大火的千万亡魂的追荐仪式。仪式中大霜海祭司身着白绫,手持火尾翎羽,登丘行火尾舞。江离恍然而悟,大霜海之所以成为大火星祭无可替代的主祭场,不仅因是己卯大火的熄止之地,更是由于火止之后,那流离失所的千万亡魂便在此地开始了昼夜不息地徘徊!
亡魂的数量之多,以至于大祭司持续了长达半个世纪的送别。它们隐匿了痕迹,所以长久以来无人知晓。
他回想起虎丘天灯升起前夕那起伏的号角声。其时道平曾说,大霜海主祭以大祭司祭出招引之信作为开端,那吹响的号角,即是对那招引之信的效仿。眼下真正的招引之声已不言而喻,正是螭龙螺的螺声。自螺角吹响的一刻,大霜海中的亡魂即受到感召,乘着沙潮而来。不系舟,便是亡魂聚集之处。
江离的意念从万点余烬中冲出,流金粉屑的尽头现出零露的身影。螭龙螺原为她贴身之物,招引声也是她教所发,她了解不系舟中隐匿着亡魂,几等于握有与大祭司相同的权柄。螭龙螺乃无死生崖崖主所赠,那么为大霜海主祭的便是无死生崖。零露大费周折将自己送入不系舟,莫非是欲求助于无死生崖?可如今只剩自己,该怎么做?
真是只有自己么?他旋即自问。纵使这不系舟中的一切皆为虚幻,草叶包裹的食物是实,被盖在身上的草席是实,疗伤的绷带是实,递在手中的木杖是实,接住自己的手,温热的体温,耳畔的呼吸绝不会假,那个人!那个人不是无形的亡魂,而是有脉搏心跳,可以触碰到的人。
如今既教他知悉了不系舟的真相,那人的真容几已无法隐藏。他只等那人来当面对证。若事实如他所料,那人必定会再来。
想清楚后,江离走出岩洞去采集食物。虽没法捕鱼,但他先前已留意到了结有那种果实的植物所在,现下只需循路找去即可,若仍有余力,就去探路。如此一连过去几日,他已对岩洞周遭的情况了然于心,等待之人却始终没有现身。他只得继续埋头于眼下唯一能做之事,忍着焦急与忐忑,把余下交给耐心。
约莫是在第五日早上,那人来了。
那人在远处尚未走近时,江离便已然听到了,那杖端敲打地面之声鼓动着空气,扬起层层余波,下下带有回响。他坐于石榻,眼中世界被那声响震得一再发颤,表面却似不为所动。
“笃笃”声在岩洞外忽而止住,他的心跳随之顿了一下,而后剧烈地在耳中鼓噪起来,仿佛是那声响的延续。他看不见,但能肯定对方正在驻足望着自己。他回之以空乏内容的注目,缓缓站起了身。
俄顷,杖声再此响起,节奏依旧,他却从中嗅出了进退为难的不决。那人走至面前,又陷入了凝滞。他压下所有冲动,不发一言,只等那人作何表示。那人自然不出声,两人在沉默中对峙。
他听到对方压抑地抽了口气,极轻且颤,不可避免地牵带着杂音,仿佛能看到那人抽气时向后倾身的样子。他预感不好,担心对方会就此逃开,那人果就往后退了两步。他咬住槽牙,硬是不做一声,实因再明白不过,此刻说甚么都不如沉默有力。那人退后未立即离去,难料下一刻会销声匿迹,还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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