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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同舟)毅魄独飘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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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有一半蒙兀儿的血。阿爷,小时候谁都会拿石子砸我,骂我突厥狗,要我滚出嘉定。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可我不知道怎样才会讨人喜欢。是要与其他人长得一模一样么?是要将头发捋直、把骨头锉过、把这眼珠子挖出来么?”

    “我也知道爹他违悖军令是为我,谁都不想看到镇国将军昆裔是异血之人,若是留在边军中不过会扰乱军心。”他笑了一下,却比哭起来还难看。

    “你们总与我说要做好人、善人,即便遭了骂、挨了打,也切不可伤人。我做不到,因为一开始他们只是拿尖石子来砸我,但后来有人拿了镰刀,还有人拿了斧片子。我以前武功学得快,你们怕我害人,除却娘亲教我的几式刀法,再没教过我功夫。可我忘记了,我甚么都忘了。我后来还是学了功夫,学会了杀人,过去的金乌不在了,我只是候天楼的金五,是黑衣罗刹。”

    他倏地起身,浑身都在颤抖,乞求似的发问:

    “阿爷,我这条命是不是从始至终都不过是老天爷的戏谑玩笑?我是不是本不该活在这人世间?”

    倏时间,所有的悲怒之情如汹涌狂潮般轰然撞击着胸腔。压抑了许久,这一刻情感终于迸裂喷薄而出。

    六年了,他一直做着无心无情的黑衣罗刹,将喜怒忧悲掩在鬼面后,爱恨思欲藏在心底里。他在风里发抖,希望能有一只手猝然飞来,或是将他撕成碎片,或是把他往深渊里往上提一把。

    金五迷惘地望着对面的老人。他在等金震赫然大怒,将他好打一顿,或是放声长啸,失望至极地对他数落一通。

    果不其然,金震怒目睁眉,一掌狠狠抽上他面颊,打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鸣。

    金震吼道:“错!全都错得荒唐!错得可笑!”

    老人一脚踹在他膝盖处,踢得金五一个不稳,跪坐在地。“你知道你错得最厉害的地方在哪儿吗?”

    金五茫然地摇头。尽管金震打得他很痛,但他依然不知如何痛醒过来。他觉得自己浑身是毛病,没一点是处,也不知为何还要苟活下去,为何而生,又为何不死。

    老头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他耳朵,又往他额上赏了个爆栗:“蠢崽子!你错得最厉害的地方是搞错了名字!”

    粗哑的嗓门在他耳边咆哮,震得他耳朵发疼,心里怦怦直跳。

    “你的名字是金乌!不是金五,也不是候天楼黑衣罗刹!从始至终都是金乌!”

    “你觉得你死了就成?你不过一条命,如何抵得过六百条命的分量?”

    金震怒吼,“给我活着!死了不过一时痛快,凭什么要你的痛快去抵在世之人的难捱?这辈子给我老老实实偿债,这辈子偿不完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甭论是作牛作马,偿清为止!”

    “是,我方才是说金家不该出你这等杀人鬼,但可没说你不是金家人。黑衣罗刹是我孙子,那还能有甚么法子?我这把老骨头连丢命都不怕,还怕丢脸么?”

    金五愣愣地听着,他一直在发抖,身子在颤,口齿在抖,感觉酸涩的眼眶仿佛下一刻就要淌出泪来。

    老头儿又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喝道:“你自个儿告诉我,你是谁!”

    他颤声道:“金乌。”沉默片刻,他又小心翼翼地道。“我是…金乌。”

    金震总算舒了眉,敞怀大笑:“不错!你一直都是金乌,龟孙子,我也永远是你阿爷!”

    天边不知何时已破了晓,璀璨朝霞漫天,鳞鳞金光遍野。晨作的声息渐渐四起,有袅袅炊烟在青瓦上冒起。风声,鸡鸣,犬吠,车轮声,笑声交织在一起,四野八方地传来。死寂的夜已悄然消逝,只余明媚的晨曦。

    金五不自觉地起身,走到门边去看清晨的嘉定,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光景。转头时却听得金震一阵猛咳,老人从地上抓起一根火条,放在手里。

    “但是,有罪必有偿,蠢孙儿。”金震脸上沟壑似的深纹柔和了些,虽带着遗憾与悲哀,却慈祥和蔼,“你一个人来背这罪过,实在太重啦。”

    一阵惊遽忽而袭上心头,金五只觉不妙,出声道:“太公……”

    火条被掐断了,露出内里漆黑而坚实的剑刃。金震舒了口气,反而在笑,“幸好,幸好。你杀的人还没多到两支火条写不完,所以倒也没发觉里面藏着把剑。”

    老人将剑刃抽出,高声大笑道:

    “我就要死啦,早死一刻也无妨。咱们金家的人,宁可在疆场遭乱刀箭雨而死,也不该在病榻间缠绵将尽。蠢孙子,听着,接下来的事儿既是你的罪过,又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决定的!”

    金五呼吸一窒,旋即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从内里将他割开,他顿时明白了金震要做何事——以死谢罪!他不顾一切地扑身上前,吼道,“太公,人是我杀的,你不必……”

    他太笨了,他实在太笨了。他太公如此心高气傲之人,怎会放得下这罪过?俗语说,儿之过咎于父母之过,可他没了父母,那便是他太公的过错。他曾以为金震会做出大义灭亲之举,盛怒下杀他性命。可金震却放他活了下来,因为这老头儿明白,罪过将由自己承担!

    老人忽而往地上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以洪亮嗓门道,“列祖列宗,不肖子息,未能保疆卫国,反而忍垢偷生。拙孙金乌之过,以老身之命相抵!”

    言罢,剑尖突地抵上胸膛,金五扑过去时那漆黑的刃锋已透体而出,鲜红的血花猛烈迸出,如同天边火烧似的朝霞。

    温热的血溅在面颊上,流进眼眶里,将世界染得血红。他抿着嘴,只觉得心脏疯狂地跳,怦然声响令他几近昏厥。血如泉涌,溅到梁木底、石壁上,将那一墙炭字染湿、模糊。

    像是所有的罪孽因此而洗清一般。

    “金乌…”

    太公在唤他。金五握住了他的手,看着干瘪的嘴唇缓慢翕动。

    “活…”金震努力地想要叮嘱他。“…活着。”

    “嗯。”

    金五抱住那朽老的身躯,可一切已经太晚。他太公久历沙场,是个比他更甚的杀人好手,知道从哪儿刺进心脏更能一击毙命。笑容凝固在金震的脸上,这人是笑着离世的,看起来不过是个慈祥和蔼、疼爱儿孙的老头子。

    晨曦里,金五抱着一具干朽的尸首静静地坐了许久。

    最后他爬起来,用袖口抹了抹脸上的血水,但没有抹净,反而越抹越多。后来总算发现了个中缘由,这让他立时呆怔在了原处:

    他在哭。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口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

    仿佛长久以来紧绷的弦猝然断裂了一般,他再也不用压抑自己,倏时间痛哭流涕,血泪盈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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