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人神情再诚恳,她也总是能站在更为清晰、更为理智的角度,将那些表情都视为伪装。
而他和她之间的距离,空间上的距离,也终究是隔着一条小臂的空当,甚至米凯尔已经有意识地在避免和她的肢体接触。
为什么会这样。
她又为什么能感觉到呢——当然是因为她是伟大的识之律者啊!这种事情还用说吗?
只要她略施小计,就能用权能看穿眼前这个男人所想的一切——好吧,其实做不到。
“我知道你很急,我当然知道你很急……但是吧……你越是这样着急,我越是难把思路整理顺啊……”
识之律者吸了吸鼻子,米凯尔的神色依旧委屈,但恍惚之间,她好像明白先前那种距离感的来源了。
除了一开始那一声“华”外,他再也没用那个名字称呼过她。
在一次次被否定后,“华”这个名字对于她而言重要吗?真的还重要吗?
她想是不重要的了。
无论如何都无所谓了。
反正所有人都只会把她当作识之律者,那她一个人纠结“华”这个名字,只会让她看起来像个傻子。
但也正因为所有人都在否认这一点,所以米凯尔用“华”来称呼她这一点,才显得极为……极为特殊。
所以,如果对象是米凯尔的话,那么“华”这个名字对于她而言,她想应该还是重要的吧。
因为米凯尔是,唯一承认过这个名字的人。
“无论说什么都无所谓,总之,我并不想离开这里。啊啊啊,我也不催你,你有的是时间重新想,这样总可以了吧?”
“好吧,我其实无所谓。”
米凯尔耸了耸肩膀,显然对识之律者的反应并不意外。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你应该也有想要问我的事情吧?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先问吧。”
只是短短两句话的工夫,米凯尔的态度突然又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那个吞吞吐吐,若即若离,似乎在隐瞒着什么的样子转身变成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模样。
这番转变太过突兀,就连经常练习变脸的识之律者女士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在这之后花了足足两三秒的时间,才勉强接受下来。
她其实没什么要问的。
有什么要问的吗?
显然没有。
肯定没有。
绝对没有!
不过既然米凯尔都这么说了,识之律者自然要问点什么。
“师娘是什么意思?”
“嗯?”
米凯尔的眼睛眯了眯,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多余动作。
“就是师娘是什么意思?”
“?”
“啊呀啊啊啊!很难理解吗?就是师娘是什么意思啊!”
米凯尔歪了歪脑袋,有些不解又相当老实地回答道:
“师傅的配偶啊。”
“我不是问这个!”
“你是问的这个啊。”
“……我!是!说!为什么凌霜会喊你师娘?”
“因为……一点点的误会?”
很快,米凯尔自己就笑了出来。
“什么误会?和老……和我有关?”
“和华有关,但是和你无关。”
米凯尔的脸上满是讽刺的笑容。
“哦。”
识之律者先是本能地应了一声,然后似乎是终于听清了米凯尔的话,眼珠子差点儿直接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你……”
“华”这个名字对于识之律者而言很重要吗?
如果对象是米凯尔的话,毫无疑问是重要的。
因为在过去的三天之中,只有米凯尔承认过这一点。
相比于从一开始就拒绝接受她的其他人,这样的背叛行为,更加让人无法忍受。
“你到底什么意思!不是,你明明……你明明不久之前还叫我华来着……”
愤怒?识之律者或许应该愤怒吧。
但又不知为何,怒火刚刚将心点燃,又迅速熄灭了。
不过,终究是慢了一步,她的身体遵循了第一时间的本能冲动,身体前倾,手抬起,下一刻便能轻松揪住米凯尔的领子,赏他一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
然而,手才刚刚抬起,便无法继续了。
“呃……咳……”
衣裳在飞舞,整张脸上的肌肉都要被突如其来的风暴刮走,长发更像是被身后的某个人揪住死命往后拉一般。而引发这一切的缘由,不过是米凯尔用力跺了跺脚。
识之律者坚持了足足一秒,终究无可奈何地被这股环绕着米凯尔周身骤然卷起的风暴掀到了百米之外。
而直到此时,米凯尔平淡的话语才顺着风轻轻送到她耳边。
“冷静一点。”
假若米凯尔并没有画蛇添足地加上这句话,或许识之律者还能冷静下来吧。
显然,他并不需要一个乖乖听话的识之律者。
“冷静?你让我拿什么冷静?为什么你能在说出这么伤人的话之后还冠冕堂皇地叫人冷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否定我!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要假惺惺地肯定我!如果觉得我不是华的话,那从一开始就这么说啊!为什么不这么说啊!!”
米凯尔面无表情地挠了挠头。
“这个啊,因为世界蛇的基地在地下,一旦把你惹怒了,我们两个全力战斗的话,整个地下基地会塌的吧。没办法,只能先把你忽悠走了。”
“忽悠?你是说……忽悠?”
米凯尔摊了摊手,意义不言自明。
“啊啊啊啊啊啊!!!”
识之律者抱着头,弯下腰,用吼叫声肆意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天色重又暗了下来,一层一层的厚云在天空中快速堆积,直到天色无限接近于夜幕。
忽然间,浓重的黑气从识之律者身上直冲天际,识之律者狂笑着傻笑着冷笑着苦笑着大笑着,就连那张米凯尔熟悉的脸都被黑气所遮蔽了,只有那对眸子如两滴鲜血一般醒目。
眨眼间,识之律者飞上天际,她张开双臂,巨大的玄鸟眨眼间再次凝结。
“很抱歉,但是这一招,我也会。”
米凯尔微笑着伸出手,如果说天上的一切都在向着识之律者靠拢,那么地上的一切,尘土、尚未消散的剑气,还有那一根根象征着过往手下败将的残剑都汇集到米凯尔身边。
“足够了,不用再多说了,在这么多否定我的人里,你毫无疑问是最该死的!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明白了。反正你们都觉得我是律者,那我今天偏偏就要做点律者该做的事!赶紧给我去死吧!!”
黑鸟振翅昂首,隐隐间可闻到一声清脆的啼叫,但还来不及分辨,就见那巨大的身影俯冲直下,从鸟首到羽翼切成一个棱角分明的剑首。
这一击对米凯尔有没有用?若是有用,杀死他之后自然是血洗整个太虚山,然后是整个世界。但若是没用的话,又该怎么办?
可惜,识之律者根本没有想过这些。
她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声音——把眼前这个卑鄙又恶心的家伙杀死!碎尸万段都不够!
随着识之律者率先出招,米凯尔也高高抬起了自己的手,成千上万的短剑与他手中的剑气交织在一起旋转,可忽然间,伴随着他的动作,剑气像是气球中的气一般破散,断剑残剑于仓皇中落了满地,只有米凯尔,微笑着张开怀抱,直面着从天而降的那一击。
这场面,反倒像是虔诚的教徒被绑在十字架上迎受天罚。
“什么?搞什么?”
识之律者当然看到了米凯尔的异状,她想要收手,却发现此除了前进别无选择。
反正也是个不逊于奥托的死人渣,算了吧。
反正也是个不逊于奥托的死人渣,算了吧。
反正他也是个不逊于奥托的死人渣,算了吧。
她如此告诉自己。
甚至于,这个男人直到最后,脸上那愉悦的微笑都让人感到生理不适……
曾经有多么的期待,多么的信任,如今便加倍地觉得令人作呕。
怎么可以这么恶心啊啊啊!!!
可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挡在了米凯尔身前,也顺带遮去了那张越发让识之律者抓狂的笑脸。
那是一片飘飘荡荡的羽毛,却在下一瞬间直接变成了在场两人都不陌生的模样。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声既无奈又苦涩又好笑的,算不上呵斥的呵斥声:
“你们两个,闹够了没有!”
如同过去米凯尔无数次挡在她身前一般,这一次终于轮到了她……
轮到她挡在米凯尔身前。
尽管不是那么情愿,但事情被这个男人闹到这一步,她也再不能心安理得地待在羽毛之中。不管能不能做到,都必须站出来想办法收拾残局了。
但她应该也看不见……看不见的……不会看见……以背对的姿态又怎么可能看见……
这一瞬间……就在她出现的这一瞬间……仅仅只在她出现的这一瞬间……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流进了米凯尔上翘的嘴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