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诱:“张世兄想做海瑞么?世人都称海笔架不畏权贵、执法如山,他究竟是怎么声名鹊起的?”
想想想啊,张公鱼把脑袋点得像拨浪鼓,他又不缺钱,以他性子也不爱揽权,做官就想图个名留青史,何况海瑞在江南一地好大的名声,谁说起海青天都是竖起大拇指。
但是说起海瑞究竟怎么名动天下的,张公鱼就有点儿抓瞎了,乱猜道:“说他清正廉洁,火耗常例分文不取,穷得一年只买两斤猪肉?”
吴兑摇摇头,失笑道:“县学里头的教谕,十个有八个比他穷,单靠这样只好算个穷措大罢了!”
“想是犯颜直谏,抬棺上书?”张公鱼啧啧嘴,海瑞胆子就是大,上书把嘉靖皇帝骂得喷血。
吴兑还是摇了摇头:“大明历朝两百年,骗过廷杖的官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张公鱼抓了抓头发,有点儿犯迷糊了,好在他是扬州盐商出身,地方离得近,一下子想起来便脱口而出:“逼徐阁老退田!”
终于开窍了!吴兑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当年海瑞触怒嘉靖皇帝,被下狱论死,时任首辅的徐阶多方设法回护,对海瑞有恩,后来高拱当政,徐阶致仕回乡,两个儿子多行不法,侵占民田、荫庇门客,弄得江南百姓怨气冲天。
此时海瑞授了应天巡抚,别人都以为他既蒙受徐阶大恩,自然会官官相护,谁知道海瑞竟一点人情也不讲,逼着徐阶退还田产,还抓捕了徐家的两位公子!正好是和徐阶不对付的高拱当政,他利用海瑞的刚直把徐阶狠狠整了一把,可怜扳倒严嵩的徐阁老竟闹了个灰头土脸。
海瑞名气很大,可大多数都是直谏上书不给皇帝面子,在上峰面前不下跪不给上司面子,或者穷得不买肉不给自己肚皮面子,他真正做出来的实事,主要还就是江南退田这出。
自永乐靖难,明朝承平一百多年,世家豪门纷起,江南百姓苦于豪强兼并,海瑞竟逼得曾任首辅的徐阶退田,这件事不胫而走,从此江南百姓呼为海青天!
张公鱼想到这里,顿时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明白了吴兑的意思,又惊又喜又有点踌躇,搓着手只管嘿嘿傻笑。
“好好做”,吴兑拍了拍他的手背,长叹道:“近来赵应元、吴中行等辈得势,攻讦陈都堂和吴某当年阿附张江陵,某虽问心无愧,但也觉不安于位,等秦少保之事尘埃落定,便致仕还乡做个钓翁,将来都堂之上,就要靠世兄澄清道路啦。”
张公鱼闻言大喜,吴兑这就是明说和陈价抱定不做官,也要死保他和秦林,那还有什么犹豫的?
另一边,旧党清流诸位已渐渐不耐烦了。
正好内阁三辅许国和一个安儿说话,落后了几步,吴中行、赵用贤对视一眼起身迎了上去。
为张居正夺情挨廷杖时,许国曾分别赠给他俩玉杯和犀角杯,交情那是极好的,现在两人奉诏回朝,俨然一副在江陵奸相压迫下不屈不挠的英雄形象许国又做到了内阁辅臣,三人关系越发密切。
“维桢兄……”吴中行满脸堆笑,举起了酒杯。
不料许国脸色稍变,干笑一声指了指前面:“申老先生还等着,失陪、失陪!”
这什么意思?吴中行有些不乐,脸色沉了下来。
赵用贤却比他机灵一些,心头毕剥一跳,莫非许国已经……正在此时,顾宪成和三位朋友怒气冲天的来到了申府顾宪成年纪大些,还稍微好一点,刘廷兰、孟化鲤、魏允中早已满脸青气,一副来找麻烦的架势,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廷杖尚且要骗几顿来开胃和首辅闹也不是头一次了,以前连张居正都得罪过,也不怕再得罪个申时行。
在众官瞩目之下,顾宪成直接找上申时行,施礼之后冷冷的道:“恭喜申老先生位列宰揆从此展布手段治国平天下只是宪成所递奏章,如何沉沦内阁杳无音信?还望申老先生以实告我。”
刘廷兰这几个读书读傻了的货,也横眉毛绿眼睛的瞪着申时行豁出去大不了不做这官了。
申对行微微一笑:“顾郎中毋骄毋躁,老夫今日票拟的奏章没有一百本也有八十本,焉知你说的哪本?”
什么?顾宪成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盯住申时行,全身剧烈的哆嗦着……
严清、刘守有、丘橇互相看了看,各自都有点心惊,这次的事情不是他们一系发动的,但声势之浩大,计划之周密,至少对付秦林这么个贬谪出集的锦衣武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可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以前也没见申时行和秦林有多少交情啊!
赵应元、王用汲更是不敢置信,申时行在张四维面前唯唯诺诺,怎么这时候竟敢站到秦林一边,来了次反戈一击?吴中行和赵用贤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晚上许国一反常态的对他们不理不睬。
徐文璧、耿定力等人则相顾一笑,心中大石方才落地,申时行并不笨,他虽然混充老好人,可权欲不见得就低了!
申时行脸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甚至装得比谁都无辜,只在心中嘿嘿冷笑,许你张四维做初一,我申时行就不能做十五?坐上首辅之位,还要被你在蒲州遥制,张凤磐啊张凤磐,将申某当作傀儡,你未免想得太美了点!既然如此,老夫何不与秦林联手,扳倒你这一派,从此做个堂堂正正的真首辅?
顾宪成只觉心口剧痛,眼前申时行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秦林贼忒兮兮的笑容就在不远处。
为什么,为什么碰到秦林那家伙,每次都折戟沉沙?顾宪成有万般的不甘心、不服气,没奈何强打起精神,死死的盯住申时行:“申阁老,某的奏章,是通政司转递,送入内阁了的!”
哦?申时行满不在乎的笑笑:“也许是辗转传递出错了吧,顾世兄莫急,等老夫明天催人去查查,都有关防挂号的一一哎呀,还没有票拟、批红,哪有挂号?这可不好查了,要不顾世兄自己去通政司问问?”
凡官员奏章,例由通政司传递,内阁票拟意见,司礼监辅佐皇帝批红发下,撰述官用关防挂号,然后发中书舍人写轴用宝制成圣旨,六科给事中有封驳之权,这是朝廷定制。
顾宪成的奏章,根本没有票拟批红,更不可能挂号了,最多就是通政司和内阁之间的转接签条,大明的衙门向来拖沓,这个要去查就是找别人的漏子,那就等到猴年马月吧!更何况这份奏章,本来就是内阁首辅申时行自己拿走撕掉的,谁敢查,谁又能查!
申时行……秦林!顾宪成念着这两个名字,眼前一黑,干脆利落的晕了过去。刘廷兰等慌了手脚,忙不迭的把他搀扶出去,连指斥申时行都顾不得了。
“走吧,没指望啦!”严清、刘守有、丘棍等等诸位全都意兴阑珊,知道这次又白做了恶人。
徐文璧、徐廷辅、朱应桢、陈价、吴兑、耿定力、张公鱼等人则齐齐举杯:“国恩深重,福泽绵长,为申老先生寿!”
申时行笑容可掬,偕余有丁、许国、王家屏诸位亲朋故旧一起举杯,与众痛饮!
有心人瞧出几分门道,暗自咋舌:怪不得申老先生敢和凤磐相公一系翻脸,原来背后支持秦林的竟有这许多人,秦林之势渐成深固不摇也!今天与其说是申时行向旧党张四维一脉叫板,不如说是秦党借此公开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