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后的独孤航也依然是个寡言的人。
军营的生活虽然单调,但遇到的人却来自各方形形色色,独孤航努力适应得了这一切,却做不到与人应对的时候游刃有余。
那几年的流浪生涯和山中的岁月已经将他的性格基本定型,他成为了一名冷峻的军士。他的人缘说不上好,除了与陈则铭在一起的时间,他通常都是独来独往。好在独孤航武功够强,而在军队里,实力就是话语权。
十八岁那一年,独孤航遇到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劫数。
对方和他性子完全相反,动不动就口若悬河,这使得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独孤航从来都是以倾听为主。但他并不介意,一个愿意说一个愿意听其实也是挺不错的相处模式。
但事后一点一点回想起来,独孤航最恨的就是,他不知道杨如钦从头到尾对自己讲了几句真话。
那时候著名的庚午之变刚刚尘埃落定。陈则铭囚禁了刻薄寡恩的前任君王萧定,并辅佐容王萧谨登基称帝,一时间权倾朝野。
独孤航身为他的亲信,亦得了封赏,在获得四品官衔之外,他受命镇守幽禁废帝的静华宫——这不是常人可以得到的任务,它表示了他与陈则铭的关系有多么地不同寻常。
杨如钦应该是很早便看清了这一点的含义,才会有后来的频频接近。
独孤航对杨如钦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那时候他躲在屏风后面,身后是拿着尖刀的兵士,屏风外,陈则铭正与杨如钦对酌。
杨如钦是萧定的旧臣,多年前挂印而去,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却选择了回京。陈则铭对这个人的归来充满警惕,他有心思趁此刻一举将对方抓获,但最终没这么做。
杨如钦早在若干年前就以才子之名声震天下,是士林中颇有影响力的人物。陈则铭刚做过逼宫这样忤逆无道的事情,虽然后来凭借着萧定火烧后宫的旧案勉强平定了天下悠悠之口,并及时辅佐萧谨上位以示自己没有野心,但别人信不信却不是他能掌控的。天下谣言未平,官场中人心神不定,这种微妙的时刻,若是再无端地将杨如钦锒铛下狱,士林人心不稳必然再起风波,届时爆发的舆论只怕将会对自己相当不利。
陈则铭不想冒这样的险。为一个已经无权无势无兵无钱的文人掀起这么大的浪,似乎不值得。
独孤航并不明白陈则铭这些心思,他看到的是杨如钦在单身赴会之后,一边面不改色的与陈则铭道别,一边点破屏风后的伏兵,潇洒而去。
独孤航是个武人,武人对这种临危不惧的胆气和气魄总是会忍不住看高一分。
这样的好感使得独孤航在第二次偶遇杨如钦的时候,并没拒绝对方的宴请。杨如钦半醉半醒地拉着他上了酒楼,独孤航把本来出鞘的刀压了回去,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挺有趣,不需要他多说什么,杨如钦自己就是一台戏。
他们的交情就此开始。
不久之后,杨如钦营救萧定的计划失败,陈则铭获知杨如钦是此事的主谋,立刻下了追杀令。
独孤航听到这道斩杀令的时候,忍不住有些发愣,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居然做出这么凶险的事情。他有些迟疑,这态度被陈则铭看出了破绽,独孤航并不知道。
他反复思量之后,依然领兵出发,他是陈则铭的部下,服从是本能。
但追到华安寺的时候,杨如钦早已经人去楼空。
独孤航既觉得诧异,也无端有些轻松。
当他返回自己住处的时候,才真正骇了一跳,被他手下们四处搜捕无果的杨如钦正在院门外的小摊上喝牛肉汤。
这院子是陈府一处旧宅子。
独孤航此刻已经是有品级的官员,与兵士们一同混在兵营里显然已经不合适。但独孤航京中没有亲属,也没什么落脚地,于是陈则铭将它借给独孤航暂住。
这地方偏僻,平时少有人至。
杨如钦之前找他喝酒时来过一次。
独孤航对杨如钦这样的笃定异常地难以理解,但他很快表示,既然对方自投罗网,自己军命难违也只能抓了杨如钦去见陈则铭。
杨如钦露出吃惊又恍然的表情,似乎这会才想起他的身份,然后叹息着说,独孤兄弟既然开口说了这样的话,自己也不会为难朋友。
独孤航冷冷看了他片刻,有些踌躇。
杨如钦又道,废帝对自己恩重如山,自己哪怕是没能力救他出生天,可也只能尽力试一试。哪怕真是为此丢了性命,也并不后悔的。
正是这句话导致独孤航最终改变了心思。如果落难的是陈则铭,自己也会这样不顾生死去救,这种偶然间闪现出的雷同,导致他莫名地生出了恻隐之心,加上他对这个人本来的好感,这一夜,独孤航让杨如钦留了下来。
外头自己手下的官兵还在四处追捕这个人,而院子里他和他就住在邻间。第二天早上起来,独孤航立刻发觉了这副画面的荒唐之处。
然而要他立刻叫人进来抓人,似乎也抹不下这个脸。他惴惴不安地去见陈则铭,一整天都心惊胆战惴惴难安,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泄露了这个冲动的错误。
可陈则铭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安然无恙地过了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直到最后,他开始习以为常。
独孤航常常要入宫宿值。
以前回家的时候,打开门院子里黑漆漆的,说不出的冷清,这时候回来,总有间屋子里燃着灯。独孤航不知道那有什么不同,但他确实觉得不同。似乎连院子里的风也显得柔和些,独孤航心想大概是天暖了。
最初杨如钦还不敢随意出行,后来风声过了,便也忙碌起来。他在京中旧识颇多,串门串得不亦乐乎。有时候独孤航回到家中一整天也见不着他人。好在杨如钦从不在外面过夜,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独孤航躺在床上听到院门轻响,就知道他回来了。
偶然两人都在家的话,杨如钦会提着酒菜找他喝酒。
喝到半路,杨如钦很容易诗性大发,独孤航听他在月下吟得抑扬顿挫,自己却基本上听不懂几句的时候,就会觉得两个人之间还是挺有差距的。独孤航年少时候没机会识字,在从军之后又四处征战,,如今也只能勉强说是粗通文墨,好在杨如钦不在意这个,反正在他看来,天下一半以上的文人都属于粗人,何况武夫。
但吟得多了,独孤航也听熟了一些,每每听他念那些什么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之类的诗句,虽然不大明白词句要表达的意思,却能体会那些缅怀峥嵘岁月的情怀,忍不住豪情顿生,下场舞剑。独孤航的剑法是陈则铭也称赞过的,招式耍开了,那叫一个水银泻地泼水难入。杨如钦看了不停喝彩。
对月小酌,有诗有剑有酒,这酒喝得就分外有滋味了。
在这院子里,岁月幽远,人心宁静,他们都觉出了那份恬淡,忽视了其实两人分属两个阵营,将来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得知陈则铭出征后,杨如钦向独孤航提出了一个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要求——他想入宫看看萧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