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助人高兴,自己也高兴。夏初七看着他面上容光,还有装上了假肢之后不再显得狰狞和残缺的手腕断切面,唇上浮起一抹真诚的笑容,甚至舒心一叹,“那便好,刚开始你可以会不习惯,还会有一些排异的反应,等过了磨合期,会慢慢好起来。以后若是我……还有机会,会为你做更好的。”
“不错,本公子甚是满意。”
东方青玄试着动了动,目中似有水雾,转向她时那一瞥,美得惊人。
“感觉怎么样?”
虽说无法达到后世那样的逼真与功能,但她也算暂时满意了。
从假肢的精细程度便可以看出来,她很用心。
真正的朋友,其实也无须客气,客气多了,只会让彼此生疏。二人相视一笑,不再说旁的什么,夏初七仔细交代着假肢的装卸与护理,以及磨合期的注意事项,杨雪舞在她的吩咐下,已经替东方青玄挽起了袖子,在如风的协助之下,小心翼翼地替他安装了上去。
“行,那本公子便不谢了。”
东方青玄缓缓一笑,知她嘴坏心善,并不争辩。
几个年头的研究与试验,被她浓缩成了这样一句话。
“别惊喜了!”夏初七是惯常会破坏气氛的人,她不太在意地笑看着东方青玄,“算你小子运气好,我这几个月闲的发霉,这才弄好的。要不然,我可没那份闲工夫管你。”
东方青玄眸色微暗,一角嘴唇微微翘起,“是很惊喜。”
杨雪舞抿着嘴巴发笑,“我们都瞒着你呢,这叫惊喜!”
东方青玄微微一怔,看着杨雪舞揭开绸布,目光落在了里面静静躺着的一截假肢上,心中似有暖流在涌动,“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嗳!好哩。”杨雪舞答应着,笑吟吟地打开檀木盒子,刹那便有一股子淡淡的幽香传来,她脸上也是堆满了愉快的笑容,“三公子,这是我们家七小姐专门为您做的,这几个月可没少花费心思,你瞧瞧合不合适。”
“小舞,帮三公子试装一下。”
夏初七笑了笑,掌心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朝杨雪舞看了一眼。
东方青玄眉梢一扬,看着面前的盒子,“刚来就有礼物收,对我这么好?”
“给三公子吧。”夏初七没接,笑着示意她,自个则懒洋洋地倚靠在辅了软垫的椅子上。
“嗳,晓得了。”小舞每次看见帅气逼人的三公子,便芳心乱跳,脸色绯红,这么久了仍是改不了这习惯。她低垂着眉,匆匆入屋,出来的时候,手上托着一个紫檀的盒子,递到她面前,“楚七……”
夏初七暗叹一声,收回手腕,撑起身子,唤了一声杨雪舞。
若是做朋友,东方青玄绝对合格了。
从灵璧到京师,东方青玄这厮便始终阴云不散。而且作为“朋友”,夏初七还不好意思赶他,毕竟他帮忙的事儿也挺多,更何况,她还答应过要为他保命治病。东方青玄似乎也乐得如此,索性就赖上她了,与她住得不远,偶尔见上一面。她要是有谈性,他便陪她聊。她若是不想说话,他便默默陪在一侧,喝茶静默。偶尔两个人也换些消息,看看病情,几个月的时间,倒真像闺蜜那般处了下来。
夏初七但笑不语,只为他切脉。
“不够朋友啊?什么东西,藏藏掖掖。”他瞥一眼她手上册子,冷哼着,坐下来,把手伸了出去。
她笑着,说得随意,东方青玄的眉头却耷拉了下来。
随即,她又岔开话题,“原本我就要找你的,没想到你不请自来了。坐吧,我给你把把脉,看病情可有好转。这药吃了有小两月了,得调整一下方子。若不然,等我生了,估计得有些日子不方便。”
夏初七合上手里的册子,状似不经意,却是不想让他观看。
可他没有坐,径直走到夏初七案前,低头一笑,“在写什么?”
“听见有人要让本公子帮着生孩子,这便不请自入了,大当家的勿怪。”东方青玄在夏初七的数月调理后,面上添了红润,神色也康健了许多,云淡风轻的笑容上,妩媚妖冶,风情万种,任是谁也无法责怪。李邈这几个月与他熟了,笑了笑,表示不介意,含笑请他入座。
外面山河染血,但秋季的夕阳照在黄叶飘飘的院子里,却显得格外幽静。院门口的东方青玄,一袭白袍,玉带飘飘,高贵的料子,细致的针脚,看上去精致美好却无半分胭粉之气。夏初七认识他时,他总是穿一身红衣,妖娆绝艳,如今换上白袍,同样风姿俊朗。秋风瑟瑟吹过,扬起袍角,看上去悠然闲适,添有几分仙气。
夏初七斜着眼,轻瞄着李邈背后的院门,似笑非笑。
“我看呀,不必出去了!某些人脸皮厚着呢。”
“行了,别贫了。出去吧,免得人三公子久等,到底他也是关心你。”
李邈的脸儿微红,甜蜜一笑。
自打与哈萨尔的感情升温,李邈这性子简直大变,以前从来不笑的一张青水脸,如今是动不动就阳光灿烂,如沐三月春风,看得夏初七摇摇头,感慨不已,“果然女生外向,古人诚不欺我也。想当初我怎么逗你对你好,你都没半分感动,某些人吧,给你带点吃的,小恩小惠就把你给乐得……”
李邈轻轻笑着,使劲拧了拧她的肩膀,“小蹄子,嘴坏。”
“他来有什么用?还能替我生孩子呀?”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瞥她一眼。
“好好好,晋王爷家的小姑奶奶。”李邈脸上堆满了笑容,走近她身侧,瞄一眼院门,轻轻揉着她的肩膀,似是想要说话,又怕她看不见,不得已转过来低头看她,“今儿我见到了三公子,听说你日子近了,他便跟我过来了,你出去见一见?”
“就他呗,他家的姑奶奶。”
夏初七的脑子里条件反射的浮现起那人一身战甲骑着战马腰佩战刀的样子,笑容浅浅。
“就你不害臊,你是谁家的姑奶奶?”
杨雪舞一愣,还没说完,刚入门的李邈却“噗”一声,笑了出来。
轻呵一声,夏初七莞尔,“第一,这不叫沦陷,应当叫……光复?第二,赵十九做事你要放心,如今的京师城肯定已是围成了孤岛。我们要走,也走不出去了。第三……”拖着长长的嗓子,她在案上的果盘里挑挑拣拣,然后笑眯眯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便是晋军来了,未必还敢动他家姑奶奶么?”
杨雪舞撇撇嘴巴,不太放心地看看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你这好日子眼看也快到了,我是在想,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离京师稍稍远点?要不然,等京师沦陷了,你又要生了,可怎么办?”
“避什么?”夏初七歪了歪头,慢条斯理地问她。
杨雪舞蹙眉,“天不亮就出去了,这会子还没有回来。外头闹杂得紧,街面上全是当兵的走来走去,城门口的火炮和投石机都快要堵满了,我这心里头怦怦直跳,不太安生。楚七,我们要不要避一避?”
心里一凛,她转了话锋,问,“我表姐呢?”
夏初七的脑子里,不由就想到了柔仪殿的贡妃还有梓月等人。
谈?他们两个能谈什么?
杨雪舞看她面色不愉,吐了吐舌头,又正色道,“晋军还没有攻城,城门外他们的经历官在喊话,说是让城中百姓勿乱,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出门,晋军不会伤害无辜百姓什么的……不过我看那样子,晋王估计要与皇帝谈一下。”
“德性!说正事。”
观念的差距便是长长的鸿沟,她没法纠正别人,只自嘲一笑。
夏初七心里一沉。
杨雪舞摇头,“好像没有。先前我听人说,晋王大军驻在城外十里,他自己就带了五千铁蹄闯到了金川门前,乖乖,真是霸气死了……我要是嫁了这般英武的男子,才不会跑路呢,便是与他做妾也是甘愿的。”
她问,“晋军已经攻城了吗?”
安民告示?夏初七冷笑,朝廷惯用的把戏罢了。
杨雪舞见她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由暗叹一声,,“据说晋军马上就要进城了,应天府衙的人,在街口上贴了安民告示,我过去瞅了一眼,告示上说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我看城里的人情绪都有些激动。他们恨晋王,咬牙切齿地喊着说着,要与朝廷共存亡。”
“怎么了?挨我表姐骂了?脸色这么难看。”
夏初七发现她的手,抬头笑着,艰难地挪了下臃肿的身子。
“楚七……”
杨雪舞合上院门,匆匆走近,蹙眉瞥她一眼,敲了敲案几。
想到这些,她唇角一撩,露出个微笑,又低头写了起来。
那个曾经费尽心思挖地道的男人,也不知他们孩儿的存在。
只不过,这回,没有人为他挖地道。
然而,她不是没有规劝过,可夏初七一意孤行,非得冒着烽烟回到京师,她劝也是劝不住的。李邈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夏初七也是个死心眼儿。默默潜回京师,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陈大牛、赵如娜、晏二鬼、赵梓月、傻子、梅子还有她的大哥夏常。这些故旧,她都没有打扰,他们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几乎就待在这所院子里养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从他们口中探听晋军的消息,仿佛又回到了怀着宝音躲在魏国公府待产的日子。
不得不说,血源关系是世人联系最为紧密的一种关系。当一个人没有爱情,没有金钱,一无所有的时候,也只有亲情才会始终如一地留在身边。李邈是她的亲人,助她,护她,都是心甘情愿的。可看她怀着身孕大着肚子还在东奔西跑,李邈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这个院子,是锦宫的地盘,也是李邈早年置下的私产。
表姐妹二人相见,唏嘘一番世事的无常,她便随了李邈入京。
灵璧之战后,她在扬州见到了李邈。
外间敲锣打鼓,“嗵嗵”直响,夏初七大着肚子坐在城中一处幽静的院子里,面前摆了个小书案,上面放着笔墨砚台,她手指轻摁着的是一个装订好的小本。她低着头,撸着袖,认真地写着什么,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时而托腮思考,由于耳朵听不见,她完全置身世外,比京师任何一个人都要轻松。
除了霸道的血腥占领,似乎真的再无他途。
但也从侧目烘托出,一个盛世王朝的变更,终究不是那么容易和平稳。
被洗脑的人,是盲目的,也是可悲的。
沸沸扬扬的喧嚣中,已没有了平静与理性。
在朝廷有心的宣传之下,晋王赵樽早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战功彪炳,为国为民的大晏晋王了。他在京师城的老百姓眼中,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鬼,甚至有人传他失了心性,会饮人血,啖人肉。想到这个魔鬼就要入城,就要占领他们整以存活的土地,掠夺他们生存的基石,老百姓是畏惧的,恐慌的。他们早已忘了这些年来朝廷官吏是如何的中饱私囊,鱼肉百姓。也忘记了他们如何舞弊欺民,横行霸道。更忘了当年晋王的步步隐忍与退让,以及他曾为他们的安定做出过怎样气壮山河的举动。他们只知道,造反之人,就是谋逆,为上天所不受。在官府的暗是组织下,城中百姓开始组织集中,讨论怎样抵制晋军,或者干脆以身殉国。
那一日,听说晋军兵抵京师,城中人奔走相告,哀号恸哭。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战争除了鲜血,便是残酷。
一路上的风雨与坎珂,无数次的死里逃生,还有那差一点点让晋军内哄崩溃的艰难抉择,若凭史书上简单的几句话,实在完全看不出来其中的险象环生。但亲历过这场战事的人都知道,这世上并无天生的战神,更无永远的常胜将军。每一战,赵樽都没有想象的轻松。每一次胜利,他的脸上也没有欣喜的笑容。
经了三年多的对抗,赵樽终于兵临城下,回到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