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之后,大家都认为本土免不了遭受空袭。京都市部分地区进行了快速疏散。尽管如此,我仍认为金阁这个半永久的存在不会和空袭的灾难扯上关系。我非常明白,坚不可摧的金阁和科学之火是两种迥异的事务,只要相遇,便会互相避之不及……然而,不久之后,也许空袭的战火就会将金阁毁坏。如此发展下去,金阁定会化为灰烬。
……当我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以后,金阁再次增添了一层悲剧性的美。
夏末的一个下午,学校开学的前一天,住持应邀带着副执事去一个地方做法事去了。鹤川邀我一起去看电影。我没什么兴趣,于是他忽然之间也没了兴致。鹤川的性格就是如此。
我们两个人请了几个小时的假,穿上草黄色的裤子,打好绑腿,头戴临济学院中学的制帽,出了大殿。夏天烈日当空,一个游客都没有。
“去哪里?”鹤川询问道。
我回答道:“出门以前,我总想仔细地去参观一番金阁,说不准明天这个时候便再也看不到金阁了。可能当我们去工厂时,金阁便会遭受空袭,毁于一旦。我对这番话并无信心,结结巴巴地讲出来。”此时,鹤川木然又焦躁地听着。
讲完之后,我的脸上全都是汗水,似乎讲了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只有面对鹤川时,我才能表现出对金阁那超乎寻常的执着。当我将这番话讲给鹤川听的时候,他表现出了一副我常见的烦躁情绪,努力想听清楚我口吃的话的人通常都是这副表情。
我看到这副表情。当我公开一桩重大秘密时,当我倾诉对于美的感动时,或者当我对别人掏心掏肺时,我遇到的就是这副表情。这副表情满含不容怀疑的忠实,如实地模仿着我那可笑的焦躁感,可以这么说,它已经成了令我害怕的一面镜子。此时,不管面对多么美好的脸庞,它都会变得与我一样丑陋。当我看到这副表情时,原本打算诉说的重大事件,刹那间变得毫无价值,就像一块坠落的瓦片……
夏日强烈的阳光直射下来,在我与鹤川之间。鹤川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晶亮的油光,一根根眼睫毛也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鼻孔呼出的热气四散开来。他在等我结束讲话。
我讲完了。结束讲话的同时,我又开始感到生气。因为从我认识鹤川到现在,他都未曾嘲笑过我的结巴。
“是为什么呢?”我追问了一句。
我早已再三强调过,比起同情,我更喜欢嘲笑和侮辱。
鹤川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的笑容,接着说道:
“你说什么,我根本没注意到这种事情。”
我感到十分惊讶。我在农村粗野的环境中长大,对这样的温柔很陌生。鹤川的温柔,传达给我这样一个信息:我发觉,如我的存在中没有结巴,我仍然是我自己。我全身心都体会到了快感,索性就坦然了。鹤川那镶嵌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无视我的结巴,接纳了我。曾经的我,一直莫名其妙地坚信,如果谁无视我的结巴,便等同于无视我的存在。
我体会到了感情的和谐与幸福。此时再看到金阁的景象将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们两个,从正在打盹的传达室老头的面前经过,沿着土墙边渺无人烟的小路上迅速通过,来到金阁的前面。
直到今天,这些事仍历历在目。打着绑腿、穿着白衬衫的两名少年,在镜湖池畔并肩站立。金阁就在前方,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在中间。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期,最后的一天……令人目眩的尖端上耸立着我们的青春,也耸立着与我们一样的金阁,面对面地说着话。因为空袭的期待,我们如此接近金阁。
晚夏宁静的日光,在究竟顶的屋顶上贴了一层金箔,倾泻而下的光,令金阁的内部充满了夜一样的黑暗。以前,这建筑永恒的时间压迫和阻隔着我,不久将会被毁于一旦。它的命运在向我的命运靠近。也可能金阁会在我们之前消亡。如此,我感觉金阁与我们所经历的生涯好像是相同的。
金阁周围是种满了赤松的群山,蝉声响彻其中,好像无数看不见的僧人一同在念诵消灾咒:
佉佉。佉哂佉哂。吽吽。入嚩啰入嚩啰。盋罗入嚩啰。盋罗入嚩啰。
我觉得:不久之后这美好的事物将会化作灰烬。因此,想象中的金阁与现实中的金阁,如同把临摹的画重叠到原画上,它的细节部分逐渐地彼此重叠,屋顶与屋顶重叠、高出池面的漱清殿与漱清殿重叠。潮音洞的勾栏与勾栏重叠、究竟顶的花格子窗与花格子窗重叠,相互重合在一起。金阁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建筑了。可以说,它变成了现象界中虚幻的代表。如此想来,现实中的金阁之美,便不会比想象中的金阁之美差了。
明日,大火可能从天而降,细长的柱子、优雅的屋顶的曲线都会因此而化作灰烬,我们再也看不到了。可是,目前,我们所看到的它那典雅纤细的身影,仍旧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炽热的阳光。
夏日的山脊上飘浮着浓重的云彩,仿佛亡父入殓时正在诵经的我所瞥见的那样。云彩充斥着积郁的光,俯瞰着这纤细的建筑。在如此猛烈的晚霞的照射下,金阁好像已失去了它那纤细的意趣,它的内部仍旧被笼罩在阴森冰冷的黑暗中,只以它自身那神秘的轮廓抵抗四周闪闪发光的世界。并且,只有屋顶的凤凰为了不在这太阳底下失足,张开锋利的爪子,紧紧地抓着座子。
鹤川厌烦了我长时间的凝视,他捡起脚边的小石子,用优美的投掷姿势,投向了倒映在镜湖池中金阁倒影的中央。
水藻因为池面荡开的波纹而散开,刹那间美丽精致的建筑崩塌了。
从这以后一直到战争结束,这一整年是我最亲近金阁、对它的安危最关心、沉醉于它的美丽的时期。怎么说呢?这是一个假设金阁降低到和我相同的高度,我便能够肆意地表达对它的爱意的时期。我尚未到受金阁坏的影响,或者被它毒害。
在这世上,我与金阁经历着的相同危难激励了我。我找到了美与我相连的媒介。我感觉在我与拒绝我、远离我的东西之间,架起了一座桥。
将我烧毁的大火,肯定也能烧毁金阁。我几乎沉迷在这样的想法中。在遭遇了同样的灾难、同样不祥之火的命运里,金阁与我所在的世界统一了起来。金阁虽然坚固,但也和我脆弱且丑陋的肉体一样,拥有着容易燃烧的木炭般的肉体。如此想来,我好像可以将金阁藏在我的肉体里,藏在我的心中,然后远走高飞,就像逃窜的盗贼一边吞下昂贵的宝石,一边躲藏起来一样。
回想这一年,我既没有念经,也没有读书,每天都是在修身、军训、武道训练,去工厂干活及担任强制疏散的助手这些事上来消磨时间。我爱幻想的毛病因为战争而越发严重,人生离我更加遥远了。于我们少年而言,战争仿佛就是一场梦,是虚幻的慌乱的经历,好像隔断了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1944年11月,B-29型轰炸机首次轰炸东京,此时我想:京都迟早也会遭受空袭。我暗暗地想着,整个京都都将被火海包围。这个都城保守、陈旧,忘掉了很多神社佛阁重建于灰烬中的深刻记忆。我一想到应仁大乱如何使这个古都变得萧条,便感觉京都忘记因战火而产生的动荡太久了,所以又少了几分美感。
可能金阁明天就会遭遇火劫。那种空间形态将会消失吧……那时,那只待在屋顶的凤凰就会在烈火中重生展翅高飞吧?被困在形态中的金阁将会轻轻起锚,随着水波,漂荡在湖海暗潮上、闪烁着微光……
等了好久,京都还没有遭受空袭。第二年3月9日,我们听说东京小工商业区那一片起火了,但是火灾距离京都很远,京都早晨的天空依然很清澈。
我等得很绝望。早春的天空亮如玻璃窗,看不到它的内部,不过我相信它的内部一定隐藏着烈火和毁灭。如前所述,我对别人几乎是漠不关心的。父亲的去世,母亲的贫穷,都没能左右我的内心。我只想象着一种庞大的压榨机一般的东西,在特定条件下将那些灾难、悲惨的结局、惨无人道的悲剧、人、物质、丑陋和美好的东西全都压碎。早春的天空异常灿烂,人们常常感觉是大地覆盖了一层巨斧的寒光。我只不过等待着它的降落,很快地降落。
时至今日,我依旧感觉有些事情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原本黑暗的思想并未俘虏我。我所在乎的、令我感到困惑的应该只有关于美的问题。而且,我并不觉得战争影响到了我,让我心怀黑暗的思想。要是人太过在乎美的问题,便会不知不觉与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思想相遇。人可能天生就是如此。
我回忆起战争快结束时发生在京都的一段插曲。那是一件实在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止我一个人目睹了这件事,鹤川也在我身边。
那天,正好赶上停电,我与鹤川一起到南禅寺去。我们还从未拜访过南禅寺。我们横穿过宽阔的马路,从架有索道的大桥走了过去。
五月晴朗的一天。索道早已被废弃,牵引的轨道全都生锈了,几乎埋没于杂草丛中。草丛中十字形的白色小花在风中飘摇,索道隆起的前端积满了污水,污水映照着这边岸上叶樱[11]落下的影子。
我们站在小桥上,漫无目的地凝望着水面。回忆起战争时期发生的各种事情,如此短暂且无聊的时间,却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这种百无聊赖、若有所失的短暂时间,如同偶然间从云隙中露出来的蓝天无处不在。难以想象的是,这样的时间,竟清晰地保留在了快乐的回忆中。
“真好!”我并无所指地笑着说道。
“嗯。”鹤川也看着我笑了。
我们俩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两三个小时是完全属于我们的。
满是碎石的宽阔的路一直延伸着,道路一旁是一条清澈的水沟,美丽的水草随水流漂荡着。很快,我们就到达了著名的山门前面。
寺里空无一人。一片片嫩绿丛点缀着众多墓塔的瓦脊,仿佛一本倒扣的银色的巨书,非常漂亮。这一刹那,所谓的战争又算什么呢?在某种场合、某个时期,战争只是让人感觉像是只存在于人们自己潜意识里的奇怪的精神性事件。
听说当年石川五右卫门[12]脚踩着楼上的栏杆,欣赏满眼鲜花的地方,可能就是山门这里吧。虽然已是叶樱时节,我们仍旧像孩童一样,打算模仿五右卫门的姿势,眺望一番这样的风景。我们买了比较便宜的门票,登上了木色已经彻底发黑的陡峭的阶梯。到了尽头的休息台时,鹤川的头碰到了低矮的天花板。我刚想嘲笑他,自己也碰到了。两人转过弯,登上台阶便抵达了楼顶。
从地窖似的狭窄的台阶上来,眼前顿时宽阔了,心情顿时放松了,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我们尽情观赏着叶樱和松树、对面星罗棋布的平安神宫内高耸茂盛的森林、京都市街尽头模糊的岚山,以及北方、贵船、箕里、金毘罗等群山,满目都是美景。然后我们像寺院弟子一样,脱掉鞋和袜子,毕恭毕敬地走进庙堂。昏暗的佛堂有二十四铺席宽,中间摆着释迦像,十六罗汉的金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这里是五凤楼。
南禅寺也属于临济宗,与相国寺派的金阁寺不同,它是南禅寺派的总寺院。我们现在便是在同宗异派的寺院中。我们两个如同普通的中学生,手里拿着手册,一路观赏着五彩斑斓的壁顶图案,据说这些出自狩野探幽守信[13]与土佐法眼德悦[14]。
壁顶的一侧,是弹琵琶与吹笛子的飞天画,另一侧描绘的是手持白牡丹振翅翱翔的迦陵频伽。它是栖息在天竺雪山的妙音鸟,上半身是丰满的女子,下半身是鸟。除此之外,壁顶中间还有一只凤凰的图案,仿佛绚烂的彩虹。这只凤凰和金阁顶上的鸟是朋友,不过它与那只庄重的金鸟完全不同。
我们双手合十跪在释迦像面前,然后从佛堂走出来。我们不舍得从楼上离开,便倚在来时所攀登的台阶一旁的栏杆上。
我们似乎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小的彩色旋涡一样的东西。我觉得,它或许是刚刚我们所见到的壁顶图案五彩缤纷的残影吧。它聚集了五彩缤纷的色彩,仿佛那只迦陵频伽鸟在嫩叶丛与茂盛的松枝上隐栖,人们只能透过缝隙看见它那艳丽的翅膀的一端。
事实并非如此。在我们面前,隔着马路是天授庵。穿过种着很多矮树的安静且朴素的庭院和用四方石角对角铺成的一条小径,就可以直接来到开着拉门的宽敞的客厅。客厅中的壁龛与百宝架映入眼帘。这里好像经常举行供神佛的献茶会,以及租赁给客人举行茶会,因此地上铺有鲜艳的绯红色地毯。有一个年轻的女子跪坐在客厅中。我就看到了这些。
战争期间,几乎都看不到穿着这种华丽的长袖和服的女子了。如果穿着这样的服装到外面去,半路上一定会遭人指责,而迫不得已重新返回家中。
因为这种长袖和服实在太华丽了。尽管无法看到精致的花纹,但还是可以看到绯红腰带上正闪烁着光芒的金丝线,夸张地说,连周围都被映照得光彩亮丽。年轻漂亮的女子大方得体地跪坐在那里,她那白皙的侧脸仿若浮雕,让人怀疑她是否是活的女子。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她到底是不是活人呢?”
“刚刚我也在想。真的仿佛人偶一样呢。”鹤川目不转睛地看着,把胸口紧紧地压在栏杆上,回答道。
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陆军军服的年轻士官。他温文尔雅,不苟言笑地坐在离女子一米远的地方。两人纹丝不动,久久地面对面坐着。
女子站了起来,悄悄地离开了昏暗的廊道。许久之后,女子端来了茶碗,她的长长的和服袖子随风飘舞着。她在男子跟前献茶。根据茶道的礼法献过淡茶之后,她再次回到原来的地方重新跪坐下来。男子好像说了一些话,但是自始至终都未曾尝一口茶。这段时间让人感觉极其漫长,极其紧张。女子深深地低着头……
之后发生的事情简直让人无法相信。女子仍旧维持端庄的姿势,猝不及防地将衣领口解开。我几乎听到了将绢带从坚硬的腰带中侧拉出来的窸窣声。她就这样露出了莹白的胸脯。我倒吸了一口气。女子竟公然地用自己的手托起了一只莹白且丰满的乳房。
士官将深黑色的茶碗端在手中,跪行至女子面前。女子用双手揉搓着乳房。
我不能说一切尽收眼底,不过我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切。我所见到的,好像是温热的白色乳汁喷射进黑色茶碗内冒泡的绿茶中,随后她收回乳房,上面还有残留的奶滴,白色乳汁染白了寂静的茶水而泛起浑浊的泡沫……
男子端起茶碗,将这碗奇怪的茶一饮而尽。女子也将莹白的胸脯隐藏了起来。
我们两个人脊背发硬,看得入神。之后我们仔细回想了下,认为也许是那位女子怀上了士官的孩子,在和即将出征的士官举行告别仪式吧。可是,也不想对当时的感动做出任何解释。因为看得过于认真,反倒没有注意到这对男女不知何时已不在客厅了,只留下一块宽敞的绯红地毯。
那张洁白的浮雕似的侧脸与那独一无二的莹白的胸脯总是出现在我眼前。即使女子离开之后那天剩余的时间,或者第二天、第三天,我仍旧念念不忘。没错,那女子便是复活的有为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