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佳音在S市的肿瘤科医院做护士,黎念远先把她送回了医院职工宿舍,才带着何寻和萌萌开回位于S市城外二十公里左右的锦亭镇。
汽车驶离了华灯璀璨的中心市区,郊外的道路空旷黑暗起来,萌萌已经枕着何寻的大腿睡着了,车厢很安静。
安静得让人恍惚,何寻眼前全是方湛乔和那个女子相拥而去的身影,一样优雅自若的姿态,得体而从容的亲昵,真是俗世里难得的一双佳人。
秋雨淅淅沥沥地从半开的车窗里飘到脸上,突然的凉意让她全身一凛。
萌萌翻了个身哼哼唧唧的,好像还在回味刚刚那顿胡吃海喝的晚餐。这孩子现在睡得这么香,等会儿到家醒来肯定又要疯玩,指不定把人折腾到几点。
她想起刚刚萌萌的话:“今天晚上,我要跟爸爸睡……”再看看前面全神贯注开车的黎念远,愧疚的感觉突然重重地漫过心头。
一个毫不留情抛开她六年的男人,不过是又不冷不热地见了一面,她心里就开始记挂起他的饮食他的身体,而这个在她身边默默陪伴了六年的男人,她却差点忘了,他曾经拿着手术刀的右手,在这样的阴雨天会特别的酸麻无力。
“远哥哥,我来开车吧,你休息会儿。”怕惊醒了孩子,她把头凑到驾驶座边轻轻说。
“不用,刚才一直不敢吭气,还以为你睡着了呢。”黎念远像是舒了口气,“看你好像挺累的,录节目那么折腾?”
何寻有点心虚:“哪有,又不是女嘉宾,瞎起哄罢了。”
她想想,又问了句:“你手疼吗?”
黎念远轻松地把着方向盘:“没事。”
锦亭是个古镇,街巷狭窄悠长,车子在巷口停了下来,黎念远抱着萌萌,和何寻一起往巷子里走。
细雨打湿了青石板路,何寻打了把伞撑在黎念远的头上,昏暗的路灯下石板路水亮湿滑,他们不约而同地互相提醒了句:“小心滑。”
他们在一幢两层的小楼门口停了下来,原来木结构的老式楼房已经改造成砖结构,一楼还是木条加横闩的锁门方式,门脸上有块不太醒目的牌匾:“德远堂。”
这是何寻母亲家祖上留下来的中医堂,已经传了十几代,传男不传女,可是到何寻外公这代以后就没有了男性的子孙,外公在去世前认了黎念远做干孙,又把毕生的中医诊疗术倾囊传授给了他,于是,黎念远成了何家中医堂的继承人。
外公说,黎念远的名字里正好有个“远”字,冥冥之中,或许也是种缘分。
可是何寻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黎念远和德远堂不会扯上任何关系,他现在应该是S市最权威的医院里,一名春风得意的心外科主刀医师。
“远哥哥,萌萌还是跟我睡吧,等会儿醒了有够折腾的。”何寻想去把孩子抱过来,但是黎念远已经走到了巷子对面自己的家门口,抬了抬手:“都说好了,就让这小子跟着我吧,钥匙在上衣口袋,帮我开一下门。”
路佳音一开始听何寻叫黎念远的时候牙都酸倒了:“远哥哥?那他是不是叫你寻儿?再弄个中医堂,东邪西毒?你们演的是射雕英雄还是神雕侠侣啊?”
其实她从小就是这么喊的,因为妈妈早逝,她一直跟着爸爸住在省会城市N市,很少回锦亭看外公,但每次回来,总会和黎念远打照面,因为黎念远家也是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就在外公家对面,而且每年假期,他都会在外祖父的中医堂里帮忙,真的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外公向她介绍这个衣衫朴素却整洁清爽的大男生:“这个是念远大哥哥,你以后要是学习也像他一样好啊,可就不得了啰!”
那时她才十来岁,黎念远高大的身形和稳重的微笑让她觉得,他几乎已经是像爸爸一辈那样颇有成就的大男人了。
她差点就叫了他“叔叔”,不过到了嘴边还是谨慎地变成了:“远哥哥。”
黎念远在锦亭镇上很有名气,她经常听到哪个半开的门户里家长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你看人家念远!从小没了爹娘,还要照顾半瞎的老爷爷,从初中开始就边打工挣钱边上学,人家成绩怎么还这么好?我这些年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读书怎么就读到猪身上去了?”
她最不喜欢大人用学习成绩来衡量小孩,因为她的成绩永远充其量排个中上,但是她像所有的女孩一样,幻想有个优秀的哥哥。而大了她六岁的黎念远完全符合她对哥哥的所有设想:聪明、稳健、宽厚。
后来黎念远以S市高考理科第三名的成绩,考入了上海最好的医学院,毕业后又凭自己的努力进了S市最大的综合性医院,可惜,在他工作的第二年,他的爷爷就过世了,因为过去何寻的外公曾经接济过他,所以他一直把何寻外公像自己亲爷爷一样孝敬着,甚至于后来何寻回S市工作,他还依旧像个亲哥哥一样关照着她。
她不是个幸运的人,母亲很早就去世,父亲在她高中的时候死在监狱,可是那个时候她满心欢喜,她有一个爱着自己又被自己疯狂迷恋的男人,还有一个时时能为自己指点迷津分忧解愁的哥哥,她以为,人生总算要对她慷慨一把了。
但命运终归总是吝啬,或许是她贪心,她那么渴盼的美好,原来还是没有办法兼得。
她帮黎念远带上门之前想说句“晚安”,可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成了:“远哥哥,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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