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延川(八)
婵羽给贺延川的生日礼物是块手表。
款式大气简洁很衬他,只是这牌子相对惠民,配他则显得掉价了,贺延川给了婵羽一张卡,每个月都有一笔不菲的零花钱,他查了查,里头并没有这笔钱的支出。
贺延川身上没有半点饰品,他不喜欢这些繁琐的东西,出行连手机都是交给手下保管,可现下,男人伸手,用拇指在表面上摸了摸,还是从盒子里取出,佩到自己腕间。
从此,便像嵌在那处,只有睡觉、洗澡时,才会摘下。
即便过了段时日,那夜的记忆仍旧清晰——
贺延川恃醉行凶,释放出深藏内心的野兽,狠狠的咬住猎物的咽喉,当时他或许是真的想过,直接将那人撕碎了囫囵吞下,但婵羽被吓到的模样还是立即叫他心软了。
贺延川从她双腿间退出,又把头搁到她肩膀上,如安慰儿时受惊的小女孩那般,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宝宝,对不起;对不起,宝宝……”
从头到尾,男人始终不曾放开捂住少女视线的那只手。
两人心照不宣的对那晚的事闭口不提。
也许是已经露馅,婵羽也慢慢长大了,贺延川在婵羽面前的掩饰越来越少,逐渐表现出他在外头时、最为真实的另一面。
他还是会在午后的庭院里执书翻阅,但身上那股似是而非的书卷气却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郁肃杀的血腥气,经久不消。
婵羽跟贺延川平日里说话的数量多了,交流像恢复了正常,可距离却仿佛越来越远。
*
婵羽还在长大,读书,画画,还有跟陆柏泽玩。
这两人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出门,只要婵羽出门,基本就是和陆柏泽一起,贺延川也不问,只是婵羽每周的出行,最后都会变成详细的文字,摆在贺延川书桌上。
这两个人都很聪明,玩归玩,成绩倒是半点没落下,不过到底还是陆柏泽要更好些。
高二文理科分班,婵羽分明文科成绩更好些,却执意选了理科,她的解释是,往后大学了选专业,理科的选择性更多一点,结果又跟陆柏泽分到一个班。
少年笑得很甜:“阿婵姐姐,我们又在一起了。”
高中应试教育的压力极大,随着学业的不断加重,婵羽还要坚持画画,玩乐的时间被大幅度压缩,如果说婵羽失了双亲只能靠自己的话,陆柏泽将来是能继承家业的,未来出国深造,根本不必在意高考这些,可他居然也愿意舍弃鬼混,跟婵羽每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主要是他讲,婵羽听。
周末约定的地点变成了图书馆,后来到旺季,图书馆的人越来越多,婵羽便跟陆柏泽去了他家,图个方便。
自打婵羽去陆柏泽家后,陆潜——陆柏泽的父亲,也是婵羽妈妈温婉的前未婚夫,回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他经常回来很早,就守在楼下等婵羽他们出来,笑容和蔼,望向婵羽时甚至还带着点讨好,这情绪出现在一个长辈身上就太反常了,还请她留下来吃个晚饭再走。
婵羽客气的喊他“陆叔叔”,但吃饭都是拒绝的,加之陆柏泽也会在旁边帮衬,陆潜也不为难,转身就叫司机送她回家。
去的次数一多,婵羽很轻易能发现陆家父子比冷战期的她跟贺延川还要疏离,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关心缺失,哪怕陆潜努力想补偿,却因为少了份情感在里头,一直显得缺了点什么。
对婵羽则恰恰相反。
她的容貌跟母亲有几分相似,不说话时带着股神似的温婉,年逾四十的陆潜,有时居然会像跟愣头青似的,看着她的侧脸发起呆来,目光被镜片遮挡,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婵羽担心陆柏泽会不高兴,但出乎她的意料,陆柏泽耸耸肩,脸上还挂着笑容,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他弯腰,偷偷跟婵羽咬耳朵说:“小心点,阿婵姐姐。”
之后,婵羽去陆家的次数减少很多,再约也是在外面。
*
转眼就到了高三,再眨眼,又到了下学期高考冲刺阶段,校方很重视,跟往年一样准备把家长请来,搞个高考动员会。
学校每年都有家长会,可遇刺事件后,婵羽索性直接把事拦下,提都不跟贺延川提,还好她是优等生,老师那边也知道她来头不小,也不强迫。
想着这次还挺重要的,婵羽回头随口跟贺延川提了句,不等男人回答又补充:“不去也没关系。”
贺延川抬了下眸:“什么时候?”
就是决定要去了。
婵羽愣了下,老实交代。
及当日,婵羽也跟着去了,跟贺延川一辆车。
婵羽在学校的表现真没什么好担心的,十足优异,贺延川对她本就没什么要求,这些年婵羽不提,他也不会主动过问成绩这些。
但今天,或许是气氛太好,男人不知怎么就开了个头。
问出了婵羽平时考试的成绩跟名次,贺延川在心底估了估,问:“想好去哪个学校了?”
婵羽点点头:“我想考c大。”
c大是当地的一所大学,虽然不是s市顶尖,却也算很不错了,看着往年的录取线,婵羽只消正常发挥,十拿九稳,没什么大问题。
而且c大,是离家最近的一本大学。
婵羽万万没想到男人对大学这些也有研究,心底浮现的某种猜测,令她心情颇好,忽然又听到贺延川说:“高中选了个离家近的,大学也要这样?”
婵羽愣了下,还是点头:“我不想住校。”
她的生活能力早就被贺延川养废了,在校什么都要自己动手,肯定是没有在家舒坦的。
贺延川的脸淹没在阴影里,他忽然提起:“国内的大学大概就这样吧,阿婵——”他深邃的眼徐徐望过来,“你想过出国吗?陆家那个肯定是要出去的,你可以跟他一起……”
“不要!”婵羽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竖起来,又隐隐带着哀求,“我不要去国外。”
贺延川看了她一会,说:“那就不去了。”
婵羽的气息仍未平复,贺延川又放柔了声音,慢慢问起:“专业呢。”
“我想学医。”婵羽答。
贺延川稍顿:“学医,想要学好的话至少得七年吧。”让一个女孩子面对那些,从十八一直熬到二十五啊。
婵羽说:“我知道。”
贺延川又问:“学医很辛苦,阿婵,你想清楚了?”
这次婵羽的思路异常清晰:“决定前,我自己查过很多资料,也向秦医生咨询了不少,对比了一下我自己,感觉还在能够接受的范围里。”她转过头,眼睛漆黑又明亮,朝贺延川弯唇一笑。
“我想清楚了。”
“随你喜欢吧。”贺延川视线收回,避免与她交汇,在气氛彻底冷下来之前,又淡淡补了句,“觉得受不了也可以回来。”
婵羽的心脏莫名开始乱跳:“回来就一事无成了,以后贺叔叔……养我?”
贺延川说:“嗯,我养。”
云淡风轻的一声,叫婵羽一路都心情极好。
*
贺延川算来的最晚那几位了,可好歹没迟到,婵羽把他往自己座位上引,一边走,一边迎接着他人的注目礼,视线都往他身上聚,连班主任询问孩子成绩时都不例外。
陆潜接着抵达,他比贺延川年长几岁,西装革挺,带着副眼镜,头发还往后梳着,往那一站,一看就非池中之物。
陆潜先看到婵羽,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露出熹微笑意,再见到她旁边的贺延川时又收敛,客气的道了声:“贺先生。”
贺延川仅是颔首。
陆柏泽越过他走到前面:“这边。”陆潜忍着没跟婵羽说话。
陆潜是企业家,那张脸偶尔会出现在财经版上,在座不少人都是认识的,相比之下,贺延川则要神秘许多,可见他对主动打招呼的陆潜都如此傲慢,这人必然是惹不得的。
是以,贺延川坐下后没有任何人跟他搭话,视线也渐渐散了去。
婵羽离去,还有同班的女生拉着她说:“江婵羽,你爸爸长得真好看。”
婵羽却说:“他不是我爸爸。”
女生有点懵,刚好陆柏泽走来,笑嘻嘻的插了句:“比我还好看?”可算缓解了一下尴尬的气氛,他也不顾他爹,拽着婵羽的手腕便往外走。
贺延川的视线在那上面多留了两秒。
贺延川根本没怎么听,同样没怎么听的还有陆潜,可两人面上皆不显露,直到后面,班主任把婵羽跟陆柏泽作为成绩优秀的典型表彰了一番,才让这二人稍稍回神。
前者是因为养女,后者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亲儿子了。
这场动员会足足开了一个小时,结束后,贺延川什么都没问,出来,就看到婵羽跟陆柏泽排排坐在花坛边,两人都横着个手机在打游戏,脑袋挨在一起,似乎正玩到激烈处,陆柏泽不停指挥,婵羽眉头轻皱,又像危机化解了,小姑娘又笑起来。
午后日头毒辣,愈显得她笑容灿烂得刺目。
陆潜紧随其后,先喊了声:“阿泽。”
两个小孩齐齐抬头,陆潜本来顾及到贺延川在旁边,不敢先喊婵羽,现在看她瞧过来,也喊了声:“婵羽跟阿泽在一起啊。”
婵羽礼貌的叫了声陆伯父好,收好手机,跑到贺延川旁边:“回家了吗?”在外面怕发生危险,婵羽从来不会喊他名字。
贺延川轻应了声,摸了摸婵羽的头顶,转头跟陆潜说:“告辞。”
久违的触碰,让婵羽心尖都颤了颤,失魂的被贺延川拉起手腕,走了。
后面陆柏泽还在喊:“阿婵姐姐,过几天你的十八岁生日想怎么过啊?要不要叫上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庆祝庆祝?”
贺延川脚下一顿,侧首去看旁边仍在失神的婵羽。
时间真快。
她马上就十八岁了,而他也快三十四了。
可无论如何,他们始终差了一轮又三分之一。
无法改变。
*
婵羽的十八岁生日,贺延川也是有所准备的。
但婵羽拒绝了陆柏泽的提议,不要跟同学一起庆祝,也不想借成年进入上流社会,她什么都不想要,除了——
“我生日那天,还有前后各一天,这三天贺叔叔都在家就好。”
贺延川点了下头。
接着,到要过渡到婵羽生日的前一个夜晚,作息绝对规律的贺延川,房间里的灯将近凌晨都没有熄灭,婵羽就像儿时那个雷雨天一样,踩着点,敲开了贺延川房间的门。
说是敲,到不如说是不请自来。
贺延川坐在书桌前,婵羽走过去,弯了下腰:“说,祝我生日快乐。”
贺延川把书放下,眼睛看她,跟着念道:“阿婵,生日快乐。”
婵羽唇梢弯起,眼底笑意流淌,随即,她转身回头,冲贺延川招了招手。
“贺叔叔,来——”
十足神秘。
也许因为今天是婵羽生日,贺延川难得格外纵容,站起来,跟上去。
少女的步伐说不出的轻快。
婵羽把贺延川带到那间画室前,手按在门把上,笑着提起往事:“贺叔叔还记得之前看画展时,我跟你说‘我还有更厉害的没告诉你’吗?”
婵羽又笑了笑,说,“那我今天都告诉你好不好。”
根本不给贺延川回答的机会,婵羽就拉了男人的手,覆盖着,带着他一起把门拧开,再一推,稍微展开一道缝,自己退到旁边,说:“欢迎。”
不是“请进”,而是“欢迎你来”。
里头灯火通明,贺延川轻轻一推,便泄了出来,他的手似有一瞬的停顿,却是更坚定的把门完全展开,在亮如白昼的灯火下,深藏的秘密被揭开——
是他。
面积不小的画室,五面都挂满了画,包括天顶,数目有百来张之多,先前老师说婵羽不喜欢画人,贺延川就知道那是谎言。
因为早在十四岁婵羽来初潮那天,纵然她急忙跑回来掩藏,贺延川仍瞧见了画板上绘着的人物,是他——贺延川。
但现在“贺延川”,却有百来张那么多。
有侧在院子里执书阅读的,有立在客厅里聆听下属说话的,有坐在餐桌前平静举筷的,有不经意间回眸被捕捉到的……甚至还有赤·裸着露出背后伤疤的。
每一幅都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贺延川不懂艺术,也不懂画。
但依旧从简单的配色跟勾勒里能看出,这里的每一张都比当初婵羽展览的那幅要细致太多,连他这种外行都能看出来,可想创作者花了多少心血。
贺延川早在窥见丝毫时,就把门合上了。
他的视线落到每一幅的“自己”身上,稍作停顿,又移开,去看下一个“自己”,神色平静,不见半点波纹。
婵羽就立在他身侧,并不催促。
贺延川总算看完,问:“画的是我?”
婵羽说是。
贺延川笑了笑,又说:“阿婵,错了。”这是他,又不是他。
婵羽也不恼:“可我眼睛里看到的就是这样啊,唯一对的那次,你把我眼睛给捂了,光靠声音和想象,画了好多遍,感觉都不像。以后再补吧,总会看到的。”
贺延川“嗯”了声,转而把房里灯光全熄。
婵羽越过他,一直走到窗旁架起的画板前。
这间屋子采光极佳,此刻月辉照进,恰好撒落在少女的脸庞和画板之上,贺延川眯着眼,暗借淡淡月华,以视线描摹窗前那人。
少女披发素裙,姣姣似踏月而来。
婵羽看着贺延川,手落在画板上温柔拂过,那还是一张他的画——
清晨,他穿着衬衫坐在有阳光落进的沙发上,低头,读着当日报纸。
贺延川想起,婵羽便是在那个早晨,忽然提出要学画画。
婵羽说:“还记得这个么,从那个时候起,就想这么做了,这么多年练习筹备了那么久,总算如愿以偿了,我自觉应该不会太差劲。是惊喜,不是惊吓,对吧?”
她稍作停顿,“今天是我生日,但还是想把这间画室送给你,你会喜欢吗,贺叔叔?”
贺延川不曾作答,融入黑暗的眼睛愈深,不知在想些什么,婵羽习惯了他近年来精简到吝啬的寡言,也不介意他不说话,又唤了声。
“贺延川。”
不是“贺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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