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
文煌仕改换了一身仆役装束,从后门悄然离开自己的院子。
正值月末,月色不显,黯淡的星光下,文煌仕并没有刻意避开监舍中往来的行人。但一路上低头含胸走在道路最边上的他,像极了一名奉主人之命出外办事的干仆,并没有惹来任何好奇的目光。
国子监的围墙丈许高,出门之后,文煌仕便顺着围墙一路疾行,前行百步,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围墙的阴影下。他随之脚步一慢,动作迟疑起来。不过立刻就加快了速度,带着紧张而导致的气喘,在马车旁停下。
马车在围墙下停留已久,车厢外的座位上看不见车夫,也没有点起灯火,只有两匹挽马的四只眼睛亮如夜灯。
文煌仕紧张的前后看了看,举手敲了敲车门。车门无声无息的打开,里面立刻洒出了一片光亮。文煌仕一下眯起了眼睛,依稀看见有一人正坐在车中。
“没时间多说了,快上车。”那人催促道。
文煌仕抓住门框,钻进马车,车门随即阖上。车帘厚重钉死在车窗上,车门又严丝合缝,从外面看,没有一丝光亮透出。车门一关,马车周围立刻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文煌仕刚上车,那人就冲着前面喊,“可以走了。”
车头噼啪一声马鞭响,车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座位上。
马车动了,文煌仕整理一下衣袍裤脚,在座位上坐好。他不是第一次上车,连续几次下来,已经熟悉了模式,并没有第一回时那么慌张。
“你迟到了。”坐在对面的那人指责道。
文煌仕闭上了眼睛,对他根本不加理会。
对面猛地一下抽气声,已经动了真怒。文煌仕毫不在意,眼前的人,并不需要他陪上小心,或者奉承。
作为文家子弟,他正是不想沦落到需要迎逢不知所谓的闲杂人等,才会投入到今日的乱局中。如果一名小卒指责自己都要诚惶诚恐,那还不如回去跪在章惇、韩冈的面前摇尾乞怜。
“高门公孙,好派头。”一声冷笑,那人也不再言语。
车轮粼粼,即使近在咫尺的车夫也不知道车中两人交锋,他轻挥马鞭,马车很快融入到了开封的夜色之中。
马车行驶在在城中,用了半个时辰东绕西行,穿过大街,走过小巷,绕了大小好几个圈子,最后驶入了离国子监并不遥远的一处院落中。
文煌仕走下马车,同行之人跟随而下。
周围还是略有熟悉的院落,两名仆人也与前几次一样,等在了马车边。
文煌仕向四周张望,高耸的院墙、紧密的树丛,以及无处不在的黑暗,挡住了周围所有可以充作标志的建筑。
他身处车厢之中,一路车窗紧闭,全然不知道路方向。他已经来过此地数次,可到现在为止的,他依然不知自己现在何处。这种感觉,完全可以说是诡异。
文煌仕没有时间多做打量,仆人在前引路,行不数步,同行之人早不知去向,他只有跟着前面的仆人,亦步亦趋,被引到与前几次相同的小厅中坐下。
座椅旁的几案上,提前放着冰镇好的凉汤,还有一只玻璃大碗,里面盛着各色鲜果。
文煌仕没有饮用凉汤的打算,也没吃水果的胃口,左手抚着杯盏,沁凉的露珠帮助他逐渐冷静。
文煌仕并没有等待太久,脚步声响,一名中年人走了进来。
来人三十四十之间,中等身量,胖瘦适中,面目平凡,穿戴也是寻常,是走进人群就再难发现的那种。
幽暗的灯光下,中年人冲着文煌仕露出了一抹真诚的笑容,一揖到底,“几日来,京师士夫共抗奸贼,文公子居间奔走,出力良多,在下为天下谢过公子。”
文煌仕向侧面让了一步,声音平静无波,“愧不敢当。”
文煌仕宦门子弟,这种往高处架人的手段,即使不能说见得多了,倒也听得多了。
“失礼了。”中年人为之一笑,不以为忤,坐了下来,对文煌仕道,“文公子当也知晓,我等同道一日多过一日,都堂诸贼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等声势日张,三两日内必然有所动作,不知文公子对此准备好了没有。”
文煌仕抿了抿嘴,沉声道,“我已经准备退学归乡了,或者被发配去岭南。”
中年人笑道,“看来文公子已经认定会失败了。”
“难道还能赢?”文煌仕反诘,“别告诉我,都堂调动不了兵马。”
“京营赤佬的家室皆在京师,又懂得敬重读书人,他们不敢对国子监的学生动手——即便有都堂严令。”
中年人说话时出现在脸上的微笑,让文煌仕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不论事成事败,总是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
没有被笑容骗过,文煌仕冷静的指出,“没有京营,还有神机营。”
“神机营要北上救援河东、河北,哪里有空分心。都堂不可能放弃北方而随意调动神机营。至于从外地调兵,那时间可就长了。”中年人双眉微挑,“决战就在明后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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