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五天,都堂只给了本府五天。”
黄裳在一众下属面前缓缓踱着步子,走得很慢,说得也很慢,一个字,一句话,给他沉甸甸的压在属僚们的心头。
“五天之内,查不出是谁开的枪,是谁人欲诬陷都堂,你们这军巡、捕头的差事就别做了。若是办得慢了,输给了行人司,之后成立警察局,提举一职,我也没脸为你们争了。”
他回头看着一众下属,“谁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办不好这桩案子,现在就跟我说,早点退位让贤,可以不用担心之后受责。”
见没人说话,黄裳一笑,“看来都是有信心把案子办好的。现在你们都给本府记住,这件案子,比你们性命都重要。就算肠子都快要烂掉了,也得先去查案,查完案再去医院剖肚子。”
太医局前天刚刚成功做了一台破肚取肠的手术,切除了患部,帮病患原本可算是绝症的肠痈,轰动了整座京城。要不是河东兵败,学生在都堂前闹事,这将是一条能连载上十天的大新闻。
黄裳做了个比喻,盯着下属们,沉声道,“谁要是怠慢了,告身我帮你还掉,印鉴我帮你拿掉,这官就别做了。”
“大府放心。下官定在五日之内将此案侦破,擒获贼人。”
身形如同黑熊一般的总捕头瓮声瓮气的向黄裳保证。
身材同样魁伟的军巡院使也跟着发誓,“属下必在五日之内将贼人擒拿归案。”
两人说完,视线交错,各自横眉竖眼,一时之间,竟似乎有电闪雷鸣。
开封府辖下能够调动的武装力量,有快班弓手——俗称捕快——和巡兵两部分,一个属于开封府下的长名衙前,说是衙前,都是按月拿俸禄了,领头的总捕都赐了官身,是极少有的吏升官。另一个则是属于军巡院,听命于开封府,但人事归于枢密院。
都堂要改革的就是这些不合理的地方。黄裳方才说得警察局,便是都堂要改动的方向。将快班和军巡院合兵归一,再将行人司囊括进来,成立城市之中执法者的主体机构,同归开封府管理。
同时这也是重新区分文武,明军政之别。
过去州府官又名州将,实有临机调兵之权。故而名下,现在都堂准备更加明确的文武分列,那些地方上能够调动的武装力量,将不再属于军队的行列。一同编列入警察的行列。
可想而知,提举开封警察总局将会有多大的权势?多高的品级?
当然,依照过去的情况,开封府总捕和军巡院使都不会去幻想染指如此重要的位置,那是属于进士们的禁脔。
但都堂下文说明,专业性的职位将会交给专业性的人才。就像是铁路总局,里面从上到下,即使是进士出身的两任提举,也都是铁路方面的专才。之后又确定了级别,品级比想象中的要低——这是对进士而言,对吏职官或武官来说,却是很有吸引力。
这样一来,非关本职的进士便没有兴趣去图谋此职,当然,也没那个能力。但不论是总捕,军巡院使,还有行人司的提举,都对警察总局提举的位置虎视眈眈,势在必得。
三方的争斗很早就开始,行人司离得稍远还好,快班和军巡院都是在开封府衙中,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些日子则是日渐交恶,两边成员进出时相遇,互瞪着犹如乌眼鸡一般。
坐在上面的官员,譬如黄裳,譬如府衙中的推官、判官,则都是坐视旁观。竞争是正常的,只要不变成相互拆台,就是值得鼓励的。最多也只是暗助一下自己看好的对象。
总捕和军巡院使都赶回去安排侦办事务了,其他属吏也纷纷回去办事,只有主要负责府中刑事案件侦破和审理的推官严宽被黄裳留下。开封城中的刑事案件,基本上就是严宽安排人手侦破,同时协调军巡院和快班之间的关系。
厅中再无他人,严宽看着眉头紧锁的黄裳,笑着对他道,“大府可以放心,军巡院的派出所和军铺遍及京师内外,快班又多有专才,这件案子,很快就会侦破。”
黄裳抬起眼,“专才,是那个丁兆兰?”
严宽道:“不只丁兆兰他一个,不过他的名气最大。”
丁兆兰是快班捕头,快班中第一得力之人。不过让他的名气传遍动京城内外的,还是因为去年的一桩案子。
去年腊月初的时候,新城城西厢的永丰坊报说有一老妪,及其儿妇并孙子孙女,总计四人,夜中被利刃刺杀于家中,同时又有财物被盗的迹象。除却远赴江南行商的老妪之子外,全家被杀,此灭门之案连都堂都惊动了。
都堂责令黄裳尽速破案,黄裳回头又压到了惯断生事的推官严宽身上——开封府一贯以狱讼刑罚为生事,户口租赋为熟事。
负责的推官严宽在刑名上,向有令名——能调任开封府的,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庸官,而严宽是其中尤其出色的一位。所以黄裳才会把此事的工作交给他。
严宽主管此案后,就从快班中调了丁兆兰出来,负责案件的侦破工作。
严宽调动人马,一边派人去寻老妪之子,一边派人大搜街巷、里坊。而丁兆兰这边,则是亲自走访现场,寻找蛛丝马迹。
丁兆兰细细搜检现场,最后在窗户玻璃外侧上,找到了几枚不属于受害者家庭的指纹。当天晚上,严宽就将所有已捕获的嫌疑人都审了一遍,验了指纹,然而一无所获。
严宽没有气馁,再派丁兆兰去查看现场,发现犯人入屋、杀人、搜刮一气呵成,绝非初犯。故而派人去查过去所有偷盗犯人的供状,以及过往案件的审问笔录,拿着上面的指模,与那几枚指纹做对比。再回头,又遣人去京师左近军中,调出了所有当时不在军营的士兵的卷宗,同样拿到了上面的指模。
整整两天的时间,严宽就领着丁兆兰为首的侦破小组对比了数千份记录,最后将目标锁定到了十几人身上。
此时严宽并没有将他们提审,而是立刻派兵去其家中搜查。在其中一人家里搜出来的一面镜子上,发现了更加确凿的证据。
那面镜子本无特征,只是市面上寻常所售,提审时嫌犯自称是自家所购,但严宽却在镜子上找到了被害人的指纹。犯人与被害者本无瓜葛,从无往来,却有一面带着被害者指纹的镜子,遂由此而定罪。
整件案子,从头到尾只用了四天。事后报上报道,严宽自隐姓名,把丁兆兰推了上去。
由于定罪的办法新奇,加之又是灭门血案,所以在京师之中一下就传开了,又被各地报纸转载,传遍了全国去了。丁兆兰也因此名震京师、传遍天下。而且是越传越玄,指纹破案都被传成了只要在现场中留下一个手印指印,就会导致被捕的神技。
这些日子以来,军巡院夜里巡查,发现路人身上带着手套的就立刻抓进狱中。一抓就一个准,全都是怕留下指纹而特地随身带上手套的笨贼。
严宽笑着对黄裳说,“丁小乙他的名头在京师里的确是响亮得紧得很,有他出马,京师百姓都会觉得大府肯定把这件案子放在了心尖上,都堂也不会觉得大府有所怠慢。”
黄裳冷着脸,“不相干的人的想法并不重要。就算他们觉得我怠慢了,疏忽了,只要能够把这件案子破了,那么一切好说,如果破不掉,都堂不会因为我调了丁兆兰去侦办,就减轻责罚了。”
“其实最多也只会是输给行人司,不会破不了案的。”严宽意味深长的笑说着。
黄裳心有领会,叹道,“这桩案子的确是有些不对劲,本府稍待还要再去找几个人打听一下详情。”
黄裳暗暗叹息,只要能进了都堂,那么就可以把责任压在别人身上,自己只要负领导责任就可以了——也就是不负责任——就不必像如今一样,京师里有个大小事,都赖在自己身上。
他想着,对严宽道,“第一要务还是要把人犯抓住,做成铁证,我才好向相公交代。”
“当然。”严宽心照不宣的笑道。又说道,“京师在捕盗这件事上,府中最出色的捕快也就是丁兆兰了。当初没他的细心也的确难破案。有他出马,顶得住十人。都是去查案,别人问不出来的,他就能问出来。一个名气大,二来,证人也信他。”
严宽笑了笑,“就像河东河北的镇守,若是郭老太尉出马就任,京师士民必然高枕无忧。即使有败阵的消息传来,也都会觉得郭老太尉肯定能够力挽狂澜。那一等宵小之辈,又有谁敢胡乱动作?”
严宽的一番话,让黄裳连连点头,“信心的确很重要。”
严宽跟着一声叹,“可惜这一回,去河东的是熊参政,去河北的是李参政。”
熊本虽然是镇压西南夷的主帅,又主持覆灭吞并了大理,但西南夷种,在大宋军民的眼中,跟山里的猴子也差不多了,一排枪过去,全都给打跑了。熊本的功劳,与攻略西夏、北辽和西域的将帅比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提不上台面。
李承之就更是没有用兵的经验了,只不过是个撑门面的。这一回河东兵败,而河北又因为黄河水涨,一时间断了消息。有几个不会去怀疑这是真的水涨,还是李承之败得太惨,都堂不敢对外公开?
京师之中,会对河东之败的反应如此之大,正是因为李承之的经历无法给人以信心。熊本那么有经验的主帅都败了,李承之这一个又怎么可能赢得了辽国皇帝亲率的御营主力?
辽国神火军在东京城中名气之响亮,比神机营也不遑多让了。都说神火军是神机营的赝品,可是与神火军横扫万里草原的赫赫战绩比起来,神机营过往各种战绩加起来还是差了一筹。一想到河北禁军独抗辽主率领的神火军,怎么想都很难让人看好其结果。现在河东兵败,河北没了消息,开封朝野真没有多少人还能对前方的战局维持信心。
所以国子监的学生们才会大着胆子去都堂门口闹事,都是已经确信前方惨败,都堂手足无措。河北河东兵败,都堂再要整治学生,那真是一点脸皮都不要了,过去十年治理天下的功绩,在世人心中也将会荡然无存。既然都堂会束手束脚,那么闹一闹就无伤大雅,日后也会是一个能向人吹嘘的功绩。
黄裳身为议政,对这一切体会得最是深切,他疲累的哀叹,“都是这点事给闹的。”
严宽却笑着,“大府叹气叹早了,相公们说不定就是等着他们闹起来呢。”
“孝和,慎言。”黄裳横了他一眼。
有些事他有所感觉,但也只是有所感觉。不能确定的事,他就不会去乱猜度,更不会乱说乱传,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能得到韩冈信任的主因之一。
严宽道,“大府放心,宽在外,必不会妄言语。”
黄裳点头起身,“孝和,与兰棠会那边的联系就交给你了。”见严宽点头应诺,他再一叹,抱怨着,“弄什么每日案情公开。”说着就走了出去。
严宽安坐着,片刻后突然一笑,也起身走了出去。
两大快报,加上几家名气大的日报、周刊,都在开封府派驻了专职记者。开封府有什么消息要发布,就直接把这些记者召集起来,开一个小会,通报内情。同时也确定报道的标准。
开封府对这些记者的招待,给他们专门安排了一座偏院,因其名为兰棠院,久而久之,开封府的常驻记者们就自己成立了一个兰棠会。
开封府时不时的给兰棠会成员一些好处,比如官屋租赁上行个方便,出行买票也能拿到开封府的专票,如此种种,理所当然的,这几家报纸上的报道,全都偏向开封府。
说起来,开封府的做法是在讨好这些记者。堂堂议政,都要收买一干布衣。但换个想法,记者们手中铁笔既然能影响到开封百万士民,那么开封府收买他们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各地亲民官上任时都要问候当地耆老、大户,也正是因为他们在当地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而过去地方上说话带响的是那些巨室豪门和士林领袖——通常两者还是二位一体。可如今,开封府也好,其余三京府也好,大一点的州郡,说话最响,听的人最多,还是在当地发行的报纸。
自然而然的,各地州郡衙门都要对记者们和气一点,尽管所有的记者都是屡试不第的文人,最多带上一个秀才的功名。可既然他们手中有着相应的权力,就应该受到相应的尊重。
可惜黄裳虽紧随在那位心中有一篇大韬略的宰相身边,可他还是没有习惯过来,不过严宽早就试着去习惯,甚至设法去操纵了。
世局动荡之时,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如今看似天下太平,实际上可是一点不太平呢。如果能早他人一步抓住机遇,就能像那位抓住了开拓熙河机会的宰相,顺利走上成为人上人的旅程。
严宽就这么带着惯常的微笑,轻步走出了议厅。
……………………
大步跨进快班厅,开封府总捕阴沉着脸,一脑门子官司。
刚才还吹牛聊天热闹喧腾的屋子里,陡然间就安静了。里面的捕快们,就像是画面在一瞬间被冻结,全都僵硬住了。
嘎的一声,椅子挪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分外的响亮。造成声响的捕快,半个屁股都抬起来了,硬是一动不敢再动,屁股悬空着,脑门上冷汗直流。
巨锤一般的眼神忽的一下在众人的头上扫了过去,“丁小乙呢?”
低沉的声音在巨大的胸腔中引起共鸣,只是普通的问话,都像是猛兽看见敌人之后威胁性的低吼。
一名捕头壮着胆子站起身,“西城那边昨天晚上出了桩大案子,他一早就过去了。”
“什么大案子?”
总捕今天休沐,还在家里拿着剪刀给盆景松修枝,就给跑得气急败坏的胥吏拉回到了府衙中,并不清楚到底哪里又发生了什么案子。说起来,以开封府的人口密度,天天一桩大案子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好象是灭门。”另一名捕头说,“死了一家五口。”
“又是灭门?!”总捕吼了一句,又啧了一下嘴,脸色更黑。
任何时候,灭门大案都是最能惊动世人的案子,若是查办不力,整个开封府,从上到下都要吃挂落,可现在哪里有空去管这种案子?
“不管了,叫他回来!”总捕一巴掌把桌子拍得直晃悠。
桌上的铜板、银钱和骰子,叮叮当当的掉了一地。本来正围着桌子在赌大小的几个捕快,看着自家的赌资满地乱掉,咕的干咽口唾沫,却是一动不敢动。
总捕心里此时却越发的烦躁。
一群寻常时都是人五人六的捕快,此刻都鹌鹑一般低着头,在熊一样的总捕面前,比最听话的乖儿子还老实。
这位总捕曾经有过一巴掌把一名拿刀的盗贼打得成了瘫子的记录,也曾有拿着一铁尺,一次过干掉了七名强贼、四死三伤的过往,更有过夸奖下属,把对方的肩膀拍脱臼的事迹。
开封府衙中,除了知府能让他低低头,就是推官、判官,军巡院使,哪个都得让他三分。在他手底下听命的捕快们,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儿,青蛙遇见蛇一般畏惧他。
“你们都是一样!”总捕却不放过他手底下的一众捕快们,唾沫星子直喷到了他们的头上,“手上不管有什么案子,全都给我放下,给我全力侦办今天的案子。”他视线横扫过一地鸡毛的地面,“先都给我收拾干净。”
捕快们飞快的行动起来,排好桌椅板凳,清扫好地面,中间或许有你揣了我的赌金,他拿了你的钱包,但没人敢多说一句话,用最快速度把房间里的一切恢复到原有状态,然后站在了总捕的面前。
总捕在这过程中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一对虎眼瞪得铜铃一样,恨得咬牙,若是哪个人犯出现在他面前,说不定能给他生吞活剥掉。
“今天都堂前面的事...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