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文请坐。”
韩冈接人待物就如传言一般犹如春风拂面。亲自在书房门口迎接,连入座都带了一个请字。但宰相身份给米彧带来的压力,依然无处不在。
虽然米彧之前在席面上说起要拜见韩冈,是那么的自然,恍若寻常,就像去走亲戚一般,想见就能见到。不过米彧其实只见过韩冈几次,而且都是隔了数丈之遥,十几个人的距离,今日当真来到韩冈的面前,也不禁战战兢兢起来,自然早维持不住朋友面前的装模作样。
在宽大的交椅上坐下来后,他又向前挪了挪屁股,只半边黏在椅子上,方才觉得安心了一diǎn。眼睛也不敢直视韩冈,向一边瞥在了韩冈座位旁的小几上。
小几上放了一本书,从粗糙的装帧上可以看得出来那不是印刷本。封面是白纸一张,上面只有端端正正的《地月行》三个大字。
感受到了米彧的视线,韩冈侧脸看了一下几案,就略带自嘲的笑了一下,“闲来无事,就随手找了本书翻一翻。”
韩冈坦率的笑容让米彧晃了一下眼,可能是因为有些瘦削,韩冈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纪要小一diǎn,再一笑就更显年轻了。
宰相外放的情绪,完全不像米彧见过的其他高官——州县官以上,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表情反应总是暧昧难明,让人得大费思量去猜度,远不及韩冈目前表现出来的直率。
米彧回忆着自己来之前所做的功课。当朝次辅性格内敛,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可能今天的心情不错,故而放得比较开。
不过亲切的态度与传言相同。尽管曾经亲手格杀宰相,军中将帅无人不畏其三分,但待客时总是不见倨傲,远比另一位宰相平易近人得多。还有就是不喜过分奉承,卑躬屈膝更要不得,不论是哪位宰相,都更加青睐性格说话坦诚,言之有物的客人。
然而一定程度的奉承,肯定是少不了的,要是当真以为宰相喜欢直率坦诚,就用不着说两句好话拉近关系,那简直是不会做人了。
“能得相公青目,想必是本好书。”米彧语气坚定,设法让自己的话看起来是更加发自内心的确信,而不是对宰相的讨好。
韩冈哈哈笑了两声,看起来对米彧的话没有反感,“挺有意思的一部书,正在《时代》上连载的。”
“《时代》上连载?”米彧的惊讶恰到好处,“这可不容易。”不过他立刻又切切实实的诧异起来,“在下也有订阅《时代》,只可惜广南僻地,拿到报纸总要迟上一两个月……”
米彧自《时代》创刊就开始订阅了。虽然创刊才两年,在京中的诸多报刊中就排在第四或第五的样子了。是齐云快报社旗下的一份专门面向中等以上人家的报纸——因为价格比快报贵了近一倍,而且低劣商品的广告和鄙俚俗事的刊载都要少于快报。
天下发行量最大的两家快报,本是从赌.球赌马的赛报发展而来,文章全是白话不说,遣词用字都尽可能的简单。前段时间中书门下颁布一千五百常用字后,两家快报立刻就将之定为印刷字库的标准,甚至尽可能只用最常用的五百字,号称只要蒙学毕业就能看得懂。由于要迎合大多数人的口味,这格调上就升不起来。比之更下一等的,可就是铁路上所发行的有着各种各样不堪入目内容的小报了。
过去两份快报执天下报业之牛耳,没有其他报纸能与之竞争,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都嫌俚俗,‘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更是该找个坑埋起来的一干士人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在‘得胜歌豪夺千丈赛三连胜’,‘北天王零比一不敌同坊死敌’以及‘张麻子剪刀就是好就是好’之间,寻找符合自己喜好的内容。只是因为满纸俚语的缘故,事后还得用用《自然》、《科学》、《文艺春秋》、《国家地理》这等专业性期刊来洗一洗眼睛,回复一下格调。
但随着《京华日报》,《洛阳时报》等京内外一大批以中户以上的人家为目标的报纸创刊或进京,两大快报很快就在销量和广告收入上感受到了一丝压力。
意外地发现了这么大的一块肥肉从自己嘴边被野狗给抢走了,两家报社在金钱和自尊的刺激下,立刻用最快速度各自推出了面向士人阶层的新刊物。其报道内容,跟贴合上层人士的口味,减少娱乐化的内容,增加有关军国工商方面的报道。两大报社的底蕴,让两份新刊物用最短的时间夺回了失去的领地。
而连载,此前的一年多,米彧完全没在这两份报纸上看到过。
快报上的连载,多是市井故事,又或是公案、神鬼志怪,也有男男女女的恩怨情仇,总之多是鄙俗,迎合百姓所喜。格调如此之低,当然也就不会被《时代》选入。
米彧原本以为《时代》上肯定不有连载这一栏了,没想到北上京城的这段时间,第一部在《时代》上连载的就这么出现了。
“连载也才一个多月。”韩冈证实了米彧的猜测,他diǎn了diǎn桌上的书,至少二十万字内容的厚度,“我这里是全本。跟快报不一样,《时代》和《经济》要确认内容,必须要全本。”
米彧diǎn头,“齐云快报当初连载《海天记》,故事编到中间就跑没了影儿,连载的,的确应该先有全本再上报。”
快报上连载的,前后不能呼应的情况很多,也有前半部杰作,后半部就变得一团狗屎。甚至还有因为作者有事外出远行,报社找人代笔,等作者回来后,惊讶的发现主角没了爹妈,丢光家财,自己身陷囹圄,妻妾儿女死个精光的例子,一部原本很受欢迎的作品就此变得读者人人唾骂,只能匆匆结尾。
韩家仆役此时送上了热茶。
盖碗下是碧绿的茶汤,一股清冽的茶香在书房中飘散开来。韩家自用的太白炒青,即使在广州的阿剌伯胡商中也是鼎鼎大名,其价比黄金,却是有价无市。很有些人打着太白炒青的招牌,从胡商那里赚了不少金银。
米彧过去从来没有喝过韩家的太白炒青,今日一喝,却也没有觉得比起江南茶园出产的炒茶有哪里特别。
不过他还是发自内心的称赞了几句宰相家的好茶,再拿买了假货的阿剌伯胡商说了一个笑话。米彧又看向茶几上的书——他发现韩冈似乎很喜欢这个话题,“《地月行》……可是说奔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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