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
但随着韩冈地位日高,声名渐广,二十入朝,二十有五便跻身侍从重臣,又飞快的由群牧而内翰,由内翰而制置,由制置而枢使,最后甚至一跃为相,进而架空天子,掌握天下,他们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对韩冈、以及韩冈的代理人冯从义,也从俯视、平视,最后只能仰视了。再也没有与之一较高下的心气。甚至变得谨小慎微,唯恐冯从义翻起旧账。
李二愤然一笑,“那几年,会里也没少传我们两家的谣言。”
刘公权向前倾身,“是会首?”
李二摇头,“不管是不是,风声都已经起了,等到相公和会首要动手的时候再改,那就已经太迟了。”
他说着,紧紧的皱起眉头,愤怒和不忿的情绪糅合在眉宇间,“刘公你说我们两家斗来斗去不耽搁赚钱,可要是我们两家不斗起来,一直相互扶持,现在的家底少说也能有冯家的三成了吧,不会比李太尉家少。”
就是在平安号中,两家的股份加起来也接近百分之三了。平安号创立的时候,跟雍秦商会初立时完全不一样了,会中已经没人能够挑战韩冈的权威,更没人能分薄韩、冯、李三家的股份,如今平安号的诸多股东,甚至可以说是韩冈开恩垂怜,把这些股份施舍出来的。实际上到了现在,其他几百上千的小股东加起来,也抵不过三家的份额。
能有百分之三,已经很多。可要夺取商会的领导权,两人根本都不敢想,不说权势,只从股份上就差得太远。要在商会里面坏事,股份还是嫌太少,但拥有这么多股份的羊已经是太肥太肥了,羊长得太肥,本来就是一种罪过。聪明的羊绝不会把希望放在老虎吃斋念佛上,何况到处都在传羊角能顶死老虎。
李二记恨着这几年受到的委屈,几有衔之入骨的架势,刘公权再看看何五,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也亏得你们能想到这个主意,或许真的是救了你们一条命。”刘公权半是感慨,半是庆幸的为李何二人叹息了几声,可两人的反应正是他想看到的,“不过呢,这世间事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几年你们要做仇人自保,现在韩相公也要自保。前些日子拉拢了张枢密,现在又想要拉吕少师入伙,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安安稳稳的拖到十年后。”
李二不屑哼声,“所以才有报上的连载,小伎俩一套接一套的。”
《时代》连载的故事,下等人看个热闹。只有他们这些身居上层,耳目灵通,又反应敏锐的一群人,才能在故事背后看到另一个的故事。吕不韦做买卖,做到最后就是买卖国君,这生意事做到最后就是庙堂事。
之前的国债,自己一时不查,把事情做得急了,换个方法其实照样能把好处都留下。但一群理事都急着把肥肉一口吞下,根本没有留下太多时间,手脚慢了,说不定自己的份就给别人瓜分了。李二也不在乎吃相是否好看了。
这等吃独食的手段虽然简单粗暴了一点,连口汤也没给下面的人留,但李二过去也不是没有做过类似的事。商会的会员们,名义上是相互平等的,但稳坐理事之位多年,自身培养出来的势力早已经变成了庞然大物。仰仗其鼻息的会员,已然为数不少,甚至可以用众多来形容。
故而做事时,李二也就没考虑更多,大不了事后再甩几根个骨头下来。可他万万没想到,一群狗联合起来后,都敢来咬老虎。而且是会中最猛的十几只老虎。
老虎和群狗之间的矛盾,最后由拿着猎枪的猎人来决定。理所当然的,猎人都站在了狗群一方。被猎枪指着鼻子,老虎再是凶狠也只能隐忍下来。可报上的火箭故事一出,代表着朝中势力将会发现很大的改变,老虎也就看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不仅仅是对群狗,也是对猎人。
刘公权从李二的反应中看到了真心,转过去对岑公道,“岑公,你说韩相公这是要拉外援,还是想发个警告?”
岑公慢条斯理的拿起热茶喝了一口,反问,“你怎么看?”
刘公权飞快的瞥了李二和何五两眼,道,“让我来说,还是警告居多,他与吕少师可没什么交情。”
“没交情也没关系啊。韩相公不是说了吗,白纸上面好画画。没旧交也就没旧怨,这也是好事。”何五重又张扬起来,哈哈笑道,“何况要是谁能让我发财,没交情也会有交情,仇人都能变兄弟。”
“那跟章相公的交情呢?”刘公权冷笑,不屑的说,“就丢掉一边了。我们和福建商会可是老交情了,没必要就这么把交情给断掉吧。但韩相公开始跟吕少师勾勾搭搭,牵扯不清,那章相公也不会留人情。”
“章相的脾气……”岑公笑着摇摇头,没说出口,各自心照。
刘公权又是一声冷笑,把积怨悉数融入其中,“韩相公是这种喜新厌旧的脾气,治学就另起一套了,用人也是。弄得冯会首也跟他一样,太看重那些新人,对我等老人就失之苛刻。”
李二何五点头称是,这几日的遭遇,让他们对此深有同感。
“自来都是力合则强,力分则弱。昔日关中疲敝多年,内中又人心不一,外为西贼所扰,内则有京商盘剥,穷困之局多年难见改善,有识之士为此扼腕久矣,故而韩相公创立商会顺应人心大势,方才能一呼百应。”
岑公一番话在他心里早已盘桓许久,在此缓缓说出来,更多增加了几分深思熟虑的可信度。
李二、何五听得入神,岑公分析的一段话,与他们也是息息相关,更是心有感触的一同点头。
“但如今相公大开方便之门,行脚商亦能入会,会中成员上万,商会虽是声势大张,人心却愈加纷乱。且那一干小行商,与我会中又有何用?”
“我们也不是想要造相公的反,”刘公权紧跟着说,“但商会是我等胼手砥足的一起建起来的,我们用了二十年,才把商会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这是我们的功劳。李黑、赵罗鬼他们才来了多少年?”
岑公深叹一口气,“相公高高在上,将会中事务尽数交托会首,会首又好大喜功,才闹得会中人心不安。”
“想想这一回国债的事,”刘公权道,“要不是看到我们先买了,哪里会有那么人去抢着买。正是我们做了版在前,才有人想着,这国债多半有赚。若不是我们先动手买,看看那四百万贯能卖出多少去!?”
何五重重的一拍石桌,发出一声闷响,“会首要一碗水端平,但关我们什么事?难道国债不是我们真金白银买的?平安号能做得这么大,只是他冯从义一个人的功劳?”
李二也一拍桌,手疼,却没弄出何五的动静,愤慨的叫道,“这么多年了,对会里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凭什么听了那些跟风的狗才的话,要我把债券转给平安号?”
“谁说不是。”刘公权连声附和,“我那笔款子还是解了质库里的现钱,要不然一时间也拿不出钱来买债券。之前拼拼凑凑的终于能买了,心里还高兴着。谁想到到一转眼的功夫,买到的债券没了,之前利息上亏的钱,现在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补。”
“那么,岑公,刘公。”李二抢在前面先问道,“你二位打算怎么办?”
别看李二一副快要被说服的样子,甚至被刘、岑二人逗得心头怨气像潮水一般翻腾,但只要刘公权敢说一句叛出商会,或者是在会中大闹一场,给冯从义一点颜色看看的话,他肯定掉头就走。
叛离雍秦商会,跟靠山过不去,这种拆自己台的蠢事,李二怎么会去做。人还在桥上面走,却把桥上的木板都卸掉,这是自寻死路。还没等他从商会中摆脱出去,就会被会中的群狼给吞吃干净。
商人与官人们一样,见惯了尔虞我诈,对人性的看法最是灰暗。雍秦商会是依靠韩冈强大的声望组织起来。是依靠韩冈手中的权柄,以及会员们对团体带来的安全感的需求,来维持会众的互信,保证商会内部稳定的运作。但这并不代表商会内部是一团和气。
任何一次理事会会议,都代表数百上千万贯的利益被瓜分,会议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判断,都决定了至少数万贯利益的归属。在堪称天量的利益面前,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情谊牢固得像是被丢进盐酸里的铁片。
小团体之间的协调,媾和、背叛,乃至合纵连横,任何非暴力的手段,都能出现在会议前,会议中,乃至会议后。
刚刚还在刘、岑二人面前真情流露,把隐藏在心底的怨愤给暴露出来,但在听过两人的计划,转头就去韩冈面前告密,对于李二和何五来说,并非是需要太多心理建设的一件事。出卖两个与自己一同落魄的同伴,让自己重新获得宰相的信赖,巨大的利益前景,让李二、何五毫不在意自己的背叛,除非,刘、岑二人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利益。
至于对韩冈和冯从义的怨恨,还是何五的那句话——要是谁能让他发财,没交情也会有交情,仇人都能变兄弟。在利益面前,一切恩怨都只是猪皮上的细毛,一把锋利点的小刀就能给刮个干净。
李二心中已经在盘算,如果刘、岑二人没有一个让他满意的回答,出门他就会去拜见韩冈。
一个小小的米彧,不过是利用了广南蛮荒的好处,就混上了大议会议员,能直接递帖子去拜见韩冈,也不会给转到冯从义那里。他堂堂会中理事,带了要紧的情报,当然也应该能直接拜见韩冈。就是比拼议员的身份,李二也不怵米彧,别的不说,李家族中,也有一个大议会的成员,另外还能控制一个议员。
“其实原本老夫也在反省了,之前的确是做得岔了。对国债的事,本心是想为相公分忧,只是呢,这心情太过迫切,反而被人看成是贪心了。那些小人,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却把我们给看低了。这一回呢,老夫也不敢抱怨,只是想要相公和会首知道,到底谁更可信。是我们这些老兄弟,还是新来的那帮子趋炎附势的货色。”
李二沉默了一下,神色稍稍有了点变化,“刘公,你打算怎么做?”
刘公权神秘的笑了一下,“最近有个人,在相公面前讨了个好的,原本以为他会贴着相公呢,可是他,却做下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
“什么事?”李二何五惊诧莫名,立刻追问。
“等一等,别着急,”刘公权卖着关子,站起身,“先让老夫给二位引荐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