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定下来——但他们留下的房屋,只要稍微修缮一下,南洋来的奴工就能够住进安定的茅草屋中。
只日本就能抵得上几千万贯,还能多落下许多。高丽的价码不会比日本少多少。而辽国,五京道哪一道都要比日本加高丽都更有价值,以整个辽国作抵押,能发行多少国债?
国债……章惇忽的心中一动,西边的乱子结束了没有?
“相公。”
一名管事恰此时轻步走进章惇的书房。
章惇头微抬,“说。”
“西边商会里面的确是有diǎn乱了。冯四的处置难服人心,刘公权,岑永之,何金,李正臣今日午后就聚在刘公权家中后园密商。还有一人,身份尚未查明。”
“嗯。”
停了许久,抬了一下手,管家冲着章惇的背影行了一礼,静静的退了出去。
“呵呵。”孤寂无人的小屋中,章惇低声冷笑,喑哑的笑声压在喉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得到,“自寻死路。”
二十余年的交情,章惇对韩冈的了解,可以说是这世界上最多的几个人之一。放弃内部调解,让矛盾爆发出来,那就意味着韩冈想要解决问题了。
韩冈的手段,章惇一向是佩服的。既然韩冈有所准备,那么雍秦商会内部的问题可就不成问题了。想要趁机浑水摸鱼,怕是要丢掉手脚才能脱身了。
只可惜热闹也看不成了。
看热闹不怕事大,在这件事上,处在看客位置上的章惇,稍微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想想对面掌控者的身份,也就不觉得能有多少热闹能看。
韩冈岂会给人嘲笑的机会?
章惇轻声喟叹,他再了解韩冈不过了。
儿子方才的建议,他没踢上两脚就算好了。韩冈此等性格,贸然挑衅最蠢不过,要不然就一棒子打死,要不然就不要开罪,占diǎn小便宜,之后呢?尤其是韩冈尚未离任的现在。受伤的猛兽最是凶狠,即将离任的韩冈,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只会比受伤猛兽更加凶狠。
手段只是其次,即使韩冈行事狠厉,也不过让人畏,不足以让人敬,更不会让人叹服。
更让人惊叹的,是韩冈的学识,见识。
他越是了解,就越是疑惑。那些万里之外的风物,韩冈是从何而知?
大地是球形,可以说是从日常的观察中发现。地球两极有半年白昼半年黑夜,也可以说由低纬度的昼夜变化中推导而得。
一切成果都可以说成是韩冈的智慧结晶。章惇早年对韩冈的看法,也只是一代学派的开山之祖,未来可能跻身文庙,伴于先圣之侧,受后世士人供奉。随着自然格物之学的更加深入,别开一家,凌压先圣。
但是,南方新洲陆的发现却完全推翻了章惇过去对韩冈的判断……
《九域游记》根本就是韩冈的手笔,之后几本以严谨著称的游记,不管署名作者为何人,其中的大纲都是韩冈所拟,那本《南行记》,两个主角西门庆和武松——两人都出自于《九域游记》,整部《南行记》,其实就是从《九域》中的一个小片段扩充阐发而来——不打不相识,最后一同登船前往赤道之南的这一段,甚至是章惇亲眼在韩冈的书斋中看到的。
而南方新洲陆,过去几千年都没有人去过,章惇算是博览群书,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书籍中发现过。甚至连赤道,过去都没有人跨越过,而《南行记》书中对赤道、大南洋、的描述却详细到绝不可能是凭空杜撰而出。天下读书人何其多也,如果那本古籍中能找到,早就找出来了——山海经中,也只有附会出来的记录,哪有韩冈在书里说得那么详细精确。
因为《南行记》的缘故,南方新洲陆被发现后直接被命名为大洋洲,从大洋洲回来的船员,有很多人都认定了,作者就,当地土著狩猎时所用的形如曲尺的回旋镖,不是亲眼所见,绝难描画得出,而书中就有一段土著使用回旋镖狩猎的描写。
其实在南方新洲陆被发现之前,韩冈所主导撰写的几部游记,就已经在很多地方的描写上,一步步的加深了章惇的疑惑,等到南方新洲陆的发现,疑惑才如此顺利的转变成认定。
像那《飞船上的四十天》中所描写的昆仑洲的风物,就跟《南行记》一样,写实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昆仑洲的昆仑奴,唐时就多见,传奇中也有出场。如今皇宋是万邦来朝,东京城中早十几年就有昆仑奴的身影,福建商会里面更是大半人家都有蓄养,章惇家也有,只是觉得不中看才没有放在宰相府中。《飞船上的四十天》中描写昆仑奴,不缺映证。
但《飞船》一书上又有言,昆仑洲上大草原,狮群是母狮狩猎,雄狮护巢。虽是书中主角经历,却还是作者自身的见识。本以为是家言,有人自昆仑归,所述见闻却证明是事实。
西域本有狮。禁苑中狮十余头,皆出自西域。旧日也有员外郎(园外狼)不如园中狮的笑话。但西域的狮子已极为稀少,难以成群,皇宋统有西域十余年,也不过又添了五六头而已,其习性更是无从得知。足可证书中昆仑狮的习性绝非化自西域之狮。
再如眼有泪痕的猎豹,雌雄皆有长牙的大象,长颈长腿的巨鹿,巨口暴牙身形如牛的河马,全都是出于,而不见于文牍之中。却又与事实完全相合。
章惇家中掌握了大半海贸,名下商船远出天竺、天方、昆仑,更组织过多支探险队,深入不毛,方才得知些许详情。且《飞船》一书,成书甚早,章家商船远行昆仑,甚至都是拿着此书当做参考来寻路。
对此,章惇曾旁敲侧击,亦曾正面追问,而韩冈则只推说是少年时听人传说。
且不说韩冈少年时僻居西北,从何与海外之人接触,只说这远方轶事,除了韩冈竟没有其他人听闻,这与仙人diǎn化又有何区别?
《九域游记》,《南行记》,《北海游》,《蓬莱录》,加上《飞船》,只要翻开其中任何一本,都要为作者渊博到让人瞠目的地理见闻,而惊叹不已。不是仙人diǎn化,与鬼神无关,那就真的是韩冈本身的能力了。
‘圣人不行而知’,庄子所言,正好给了韩冈身上诸多疑diǎn一个充分合理的解释。
但这所谓的合理,却又是让韩冈变成了圣人,比起神仙弟子的说法,更加荒诞和夸张了。
不论是神佛还是圣人,与之打交道,多谨慎都不为过。没有百分之一万的把握,就不要与之为敌。
韩冈可不是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先圣。先圣是奔走诸国、兜售其术而未果,屡屡为群氓、氓隶所欺,而韩冈,早早的就已经把天下都改变了。
没有韩冈的游记热传于世,哪里会有那么多探险家驾驶着海船扬帆出海,前往陌生的地域去探索?多少少年被书中绘声绘色的描写所吸引,立志要远行海外,发现那些还未有人知的财富和宝藏。
而开拓海外,拥有新式海船四千余艘,占据了大宋海上运输八成份额的福建商会,永远都能获得收益中的最大一份。
韩冈要让中国子民放眼世界,这完全符合章惇的利益。
所以,为何要与其为敌?
所以火箭的事,章惇更不会在意。不过是个书上的火箭,还当真能勾连吕惠卿?
没兵没将的吕惠卿,对京城的影响力,甚至比不上率军把守宣德门的守将。即使韩冈与他勾连起来,难道还能将他推到宰相位置上,韩冈手底下的人怎么可能心服。简直是笑话了。
想想,章惇就吩咐下去,“去请十三官人来。”
片刻之后,门外传话,“相公,会首来了。”
“让他进来。”
门外的声音让章惇略略抬起头,对章恂的称呼则让他有些别扭。
会首。
作为章惇的兄弟,宰相最信任的亲人,章恂早就有了一个官身,太常寺太祝虽不是高官,却已经是京官序列。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福建商会的会首。出门在外,没有章官人、章太祝,只有章会首。但宰相府中,过去太祝、会首都没人叫,只会以排行称,直到近日。
自来国人重官,有个官衔就要挂在头上。地位高一diǎn,就是家里的仆婢,都是只叫官称,官人、员外、待制、学士、相公。出门逛街,到处员外、大官人的不绝于耳。过去商人们,只要发达了,就少不了就要拿出几百贯、一千石捐一个官职。尽管纳粟官只是有个‘官’字,接不到什么实职差遣,但是被人叫一声官人,总是听得更舒坦diǎn。只是近年来,这风气就渐渐改变了。
如今民间会社蜂起,有名的如赛马、齐云,有钱的如福建、雍秦,都是规模庞大,势力高远,在其中能做到会首、副会首、理事,跺跺脚,一群官儿都要赶过来奉承,有了这会首、理事的头衔,却是连‘官’字都变得轻了。
而造成改变的最关键的一击,则是秋天时因天下马会引发的一场公案。
天下马会,并不是京师赛马总会,或是各地赛马会那样,举行比赛、发行马票,只是全国大小一百二十多家赛马会集合起来,大家坐在一起,谈一谈,互通一下有无的组织。
赵世将虽是从京师赛马总会的会首位置上退下来了,但依然是赛马行业赫赫有名的老行尊,天下马会赶在秋后大赛开始前举行第一次会议,在会议上便公推赵世将为总会首。
重阳时赵世将四处发名帖,帖子上堂而皇之的将天下马会总会首的头衔放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才是开府仪同三司、议政、判大宗正寺等一系列的官方头衔。
这简直无法无天!
几个年轻的言官立刻揪着他骂了一通,可最后人家还是照旧,反倒是言官们偃旗息鼓,仿佛之前的事根本不存在,倒是让朝中颇是猜测了一番到底是哪位相公发了话。
不管发话的宰相是哪一位,以及为何发话,赵世将的名帖立刻就在京师中出了名。会首也一下子在市井中成了比官人、员外都高一等的尊称。
连带着宰相府中都受到了影响。会首、会首叫的,让章惇都听得渐渐习惯了。
福建商会的会首重新回到章惇的书房中,章惇抬起头,“来了?”
章恂稍稍躬了躬身,“兄长有何吩咐?”
章惇指着身旁的交椅,“坐下来说。”
章惇避开了章持,又将章恂召回来,想要问什么,章恂心中也有些底。
“二哥身边人够不够?”章恂刚刚坐下,章惇忽然就问道。
章惇要说的话题,章恂猜到了,但问的问题却他的出乎意料。章恂连忙道,“小弟早安排了娄十五听候使唤,他手下有三条船,两百人。船员都是积年的老水手,走惯风浪的。二郎那边可是有什么说法?”
“写倒是写了。”章惇笑着摇摇头,说起自家有diǎn出息的儿子,章惇与其他父亲都是差不多的表情,“仔细看一看,却都是自吹自擂。”
章恂笑道,“小弟倒是听说二郎在军中颇立了不少功勋,又是一路大捷,结交了不少朋友,又是再如何夸耀,都不能算是自吹自擂。”
章援现在就在日本,九州岛上,与数万大军同在一处。
之前朝廷决定兵发日本,章援便多次或委婉或直接的向章惇请求,去海军做‘监军’——虽然绝不会当真给出监军的头衔,但宰相家嫡子以任何职位随军出征,本身就意味着代替宰相监察军中。
章惇并不需要章援监察,他在海军中有足够的耳目,但章援若是能够在军中得到足够的锻炼,作为一个父亲,章惇还是很乐于看到这一diǎn的。
韩冈家的嫡长子,也是一个爱自作聪明的纨绔。耶律乙辛进攻河北的时候,他硬是逼着王厚在保州城外设立防线,却没想到辽军在天门寨就被堵住了。但听说他闹过这个笑话之后,就认认真真的在制置使司里做事了。而且在河北军中人缘很不错。
看到了韩家子的情况,章惇稍作考虑,也答应了章援的请求。
看章援最近的来信,他在军中与人结交,很是交了不少朋友。根据暗探回报,章援也的确没有摆宰相家衙内的谱,礼贤下士的姿态做得十足,的确结交了不少可用的将校。
听到章恂也如此说,章惇脸上的线条也更加柔和了,“二哥算是有了diǎn出息,不过大哥就不行了。”
次子已经有了些长进,而长子却还是那副不着三四的模样,是不是放他出京城去,找个能磨炼人的地方,好好历练几年。
“我想着,让大哥出去历练一段时间。十三你看哪里合适一diǎn?”
章惇像着一个普通父亲一般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