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没意识到自己直愣愣地盯着那少女已有好一会儿。少女被他看得不知所措,便要搀他坐回到蒲团上去。魏还在酣醉中感到少女扶着自己的手紧了紧,误会她要离开,忙去伸手拽住,“姑娘留步,还请先坐。”他有些含混地说着,拉着少女往那蒲团上跌去。少女正慌神间,冷不丁被魏还一带,也跟着伏下身来,单腿跪在了他面前。
四下寂静,只闻庭中鸣虫切切,阶草窸窣。魏还抓着少女的手臂,头晕得厉害,恍惚间,他看到少女左眼正下方有颗小小的痣,好像挂在脸颊上的泪滴。记忆的微光闪烁,本已模糊的一幕渐渐浮现,清晰,与眼前所见重合在了一起……
……
九年前,许州城外,灞陵桥畔。乡野茅舍一豆灯火旁,十三岁的魏还也是如此紧紧抓着那女童的手臂,慌张地看着她僵硬地坐在地上。她的双眼迷惘地望着前方,眼中凝着骇人的恐惧与悲伤,仿佛面对着一个只她自己才能看到的可怖世间。魏还只看了一眼,便感到心魄震荡,竟怔怔流下泪来。
女童衣上血迹斑斑,却未见有相应的外伤,意识显然并不清明,仿佛正陷入难以逃脱的巨大梦魇。那痛苦像是直接侵入她的心神,以远比伤害肉体更残酷的方式折磨着她。
魏还在她耳边不断地呼唤着,轻推她的肩膀,可女童的神志已完全涣散,所有这些不过只是徒劳。惊慌无措间,他发现女童的右手中紧紧攥着一物,露出来的部分在微光下闪着奇特光泽,他虽看不出是甚么,却也能猜出那定是她极为珍重的东西。
“是你亲人的东西么?他们在哪?”他握住女童的手轻声问道。
对方终于有了一丝极不易察觉的回应,轻微到似乎只是意识泛起了一点涟漪,甚至没有从任何动作和表情中显露。魏还敏锐地感受到了,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想想你的亲人,还在这世间等着你,快醒醒。”
一滴眼泪从女童眼角中淌落,划过她脸颊上的痣。魏还把同样的话一遍遍地重复着,可没用多久心就又沉了下去。他惊恐地发现,女童眼中的绝望反而又深了一层,此时她脸上已全无血色,梦魇像是无底深渊,她还在向更深处坠去。
“你怎么哭了?”他焦急问道,“是因为我提到亲人,令你难过了吗?
女童不住微微战栗,仍未恢复神识的双眼中留下两行泪,魏还用手轻柔地捧住她的脸颊,用手指为她拭去滚落的泪水,寄望手掌的温暖可以穿透冰冷苍白的肌肤,为她带去抚慰。
她最亲的人也许不在了,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失去至亲的悲伤使她不得解脱,对只剩孤身一人的恐惧,令她不愿醒来。
“可即便如此,至少你不是还有个可以命相托的我么,” 他叹口气道,“虽然你我无亲无故,连对方姓名都不知道,这略显怪异。可上天既安排你我如此相识,便是难得的缘分。”他顿了顿,看着女童那双不知望向何处的眼睛道:“我叫祁江离,爹娘唤我阿江,家住临清。你若能醒来,我便与你结成金兰之好,从此做你的亲人。你觉得如何?你看,现下在你身边的这个我,就是你未来的亲人,就是此刻这世上最盼着你醒来的人,你当真一点儿也不想看看我么……”
……
温热的触感从指间传来,魏还此时已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他的手碰到了少女的脸颊,手指划过那颗痣。少女身子动了一下,可终究没有躲开他。他将脸凑近了些去看,少女的眉目依稀是当年的样子,不过稚气已泯,多出的是冷酷。魏还静静看了片刻,只觉完全读不懂少女眼眸中那复杂的情绪。于是,他的眼神渐渐穿过了她,重又落回了九年前的时光中,脱口而出道:
“我可是这世上最盼你回来的人呐,你不想看看我么?”
少女明显呼吸随之一窒,嘴唇微动,好像说了甚么,魏还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可不知为何,在那一刹那间,他的心中却清晰地知道,少女唤出的是他的名字:
“阿江”。
他被这感觉惊得呆住了。少女早有准备般趁机从他手中挣了出来,将那陶制酒瓶在地上放好,一闪身消失在了门外。少顷,他听到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少爷!”渺渺跑了进来,见状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你在干甚么?”魏还把酒瓶拿起向渺渺晃了晃,权当作了解释,便昏昏睡去,任由渺渺处置了。
将魏还扶到堂外阶上坐好后,渺渺转身回到堂中,将烛火一一熄灭。瞥见那盛着梨酒的白瓷盏时,她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将其收入了怀中,接着将最后一支蜡烛吹熄。
火苗剧烈摇曳了下,极短暂地照亮了那位于边缘的牌位。在“先考祁公讳护府君之灵位”字的侧下方,一列小字从阴影中露出,写的是:
“孝子祁江离奉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