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棚外报上了魏还之名与来意。大掌柜闻声放下书本,示意他过去。天空浮云流动,恰在此时云隙间撒下一束阳光,棚外积雪中的冰晶骤然闪烁,反衬得棚内的一切阴暗模糊。江离拖着腿才踏入棚中,因之眼前一黑,脚步一顿,抬头见大掌柜极亮的一双眼睛正看着他,莫名生出了一丝怯意。
他摄于大掌柜的威势,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叙述了在柘城的遭遇。虽知这大掌柜断不可能认得魏还样貌,心中仍不免忐忑,始终低头不敢瞧她。
大掌柜听完,略略问了问桂叶堂与魏家在临清的生意往来,及魏父的丧葬之事,江离一一应付着答过。大掌柜随口安慰了数句,便叫来伙计吩咐一番,过后不再多说,挥了挥手,让江离跟着伙计去了。
此时薄云散尽,棚外天光已大亮。大掌柜正欲继续读书,忽感到一道强光晃过,他抬起眼,在锁定那光的来源时愕然一惊,随后失声轻笑。他未再将那书拿起,而是久久地望着江离的背影,一直到他走远,消失在归德府高大的城墙之下。
却说江离被伙计领到城中一处洁净住处,已备好了饭菜和干净衣服在那里。他连日奔波,身心俱已疲惫不堪,胡乱吃了些东西后,合衣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次日亥时,才被外面伙计的敲门声惊醒。江离忙起身开门,见伙计身后还有一人,容姿绝色,仍穿着那件银狐鹤氅,竟然是大掌柜亲自来看他了。
“贤侄昨夜睡得安顿么?”乔羽说着已走进屋来。
江离年纪虽小,人却乖觉。昨日乍见之下,这大掌柜虽处处殷勤得体,言行却透着疏离冷淡,面对一个贸然来求助的落魄后生,这态度本无可厚非。可此刻的她神色真诚,竟已感觉不到半丝敷衍。如此微妙转变令他暗觉惊讶。
“魏还深感乔大掌柜盛情。”江离仍装作一臂残疾,弯腰一礼道,“此处一切周全妥帖,大掌柜事务繁忙,拨冗亲自前来,小子实是不敢当。”说着将乔羽让到上位。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破旧的衣衫,想到前日因太过疲惫,既未洗脸,也未换装,心下稍松,却也不由得自惭形秽,面露尴尬。
乔羽待江离坐定后道:“昨日未及问贤侄,此番变故之后,与临清的家人书信联络没有?”
江离垂眸敛目,小心作答道:“实不相瞒,小子乃是家中独子,如今只剩母亲在堂。因母亲体弱,遭难之后不敢让家里知道。只曾去信一封,谎称生意上出了些差错,归家恐迟,至今未收到过回信,心中极是挂念。”
乔羽听罢若有所思:“这么说临清的生意,是交给谁在看顾?”
江离依着从魏家父子那听过的那样答:“一贯交由掌柜打理,此人跟随先父多年,忠诚可靠,倒是不需担心。”
“如此还好。”乔羽点点头,又问:“令尊棺柩如今殡在何处?还是及早归乡安葬为宜。”
“在县城外一间小庙里。”江离说罢跪地道,“小子想厚颜向乔大掌柜讨些盘缠还乡,若蒙相助,生死不敢忘恩。”
乔羽上前将他托起:“贤侄言重了,盘费只是小事。此去临清千里之遥,鲁南之地连年饥馑,匪盗猖獗,我怎能让你一个孩子孤身跋涉?”他想了片刻,又道:“我回去准备一下,明早启程,亲自送你回去。”
江离惊道:“这怎么使得!往返临清至少两月之久,路途难行,小子不敢劳烦乔大掌柜至此!听伙计说,乔大掌柜统管的是本地及江南各地分号,与我家往来其实不多,款待食宿已是仁至义尽,小子心中感激。”惊诧间他猝不及防,正撞上乔羽一双美目星眸,忙不迭地垂脸避开。
乔羽道:“贤侄误会了。不久前东家要我接管临清桂叶堂分号,本定于下月前去赴任,送你过去无非是比我预期早一个月启程,也无大碍。你就不要推辞了。”
江离见说,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大掌柜既久留临清,来日多有报答她之时。忧的则是如此一来,自己冒名顶替之事势必泄露,待到临清,不知该如何收场,是以彷徨不答。
乔羽见他不开口,便约定起时间来。到此地步,江离已不好推辞。就在起身准备告辞之际,她的目光不经意地在江离腰间一撇,出口问道:“贤侄这饰物甚为特异,是家传之物?我经营桂叶堂多年,竟看不出是何材质。”
江离忙将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小物什取下,递给乔羽道:“这是别人遗落在我这的,我也不知它的来历。”
乔羽接过,托在掌中端详。只见那物长宽约有三寸,形如螺,质极薄,扣之声音清亮,上有五彩斑斓花纹,光泽莹润如美玉。螺口处镂雕细若发丝,丝上细密地嵌有紫金与各类宝石,不似当世工艺。她道:“此物稀世罕见,价值不菲,是甚么人这么粗心?”
“几月前我路过灞陵桥附近,在农家借宿,曾收留过一个受伤的小孩。之后她不辞而别,留下了这个。”
“如此说,这是谢礼了。”乔羽说着将海螺交还给了江离,“贤侄得此宝物,可谓奇遇。”又道,“今日暂且别过,明日辰时我派人来接你。”
江离再次称谢。乔羽伸出素手,在江离的肩膀轻轻一拍,引得江离一阵拘谨,只觉麻痒顺着肩膀流遍全身。
“我只是顺路相送,殊不足道。贤侄救人危难,合当有此福报。”她对着江离淡淡一笑,留下这句话,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