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远远从巷中传来,四更将过,正是一日中至暗的时刻,黑夜从门隙窗逢间侵入房中,从后背往皮肉中钻,江离打了个寒战。
“我说她是龙华寺在天宝宫的奸细,不是没有根据。”渺渺的语气更冷,“你想想她留给你的纸条是怎么写的?‘九年暗夜奔行,所幸终见微光,他日若得重逢,定在天光日明之时。’到底是甚么意思?”
“你也说过,似乎他有谋划已久之事,要去做个了断。”
“说实话,先前我看到纸条时,着实曾松了口气,庆幸她能就此离开。纵便万一她察觉到甚么,或能念你恩情,缄口回护。但今日,今日我已知她所谋何事,方知这想法多么愚不可及!”渺渺胸口剧烈起伏,“她留下纸条后,便在当晚杀死了,杀死了张无绍道长!”她以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道长死得太惨,死后尸首被她抽筋削骨,曝尸在城外龙王庙中。哥,她就是个没有人性,牲畜不如的恶鬼!”
江离顿感虚脱,面色惨白,几天前的噩梦再次浮现:霜刃上暗黑色的血在滴落,零露脸上的黑雾扼住喉咙,渺渺被扭断的脖颈在抽搐!他挣起身抓住渺渺问道:“渺渺,你说今日?你今日从哪听说她杀人的事?!”
渺渺误会他有替其辩解之意,含怒道:“哥你不信我说的?你知她是何人?他是龙华寺玄凝阁的都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她虽靠出卖天宝宫得到了龙华寺的栽培,可做过奸细的人永远会被鄙夷和猜忌。所以她将一切归咎于天宝宫,反恨其给她刻上这耻辱印记。为此她谋划铲除掉天宝宫幸存的后人,彻底洗刷这段往事,以向格悟证己忠心。你仔细想想她的话,这就是她所谓的‘天光日明’!哥!她没有人心,他日若知你与‘六翮’有关,断不会手软。我瞒你这么久,你尚且不觉,何况是那奸如鬼蜮之人,莫再受她言语蒙蔽了!”
江离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不能启口的梦魇,于仓皇之中自辩道:“你误会了,我那么问,是担心你离危险太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龙华寺就像遮天蔽日的网,食肉饮血的鬼,逃不开也避不过!”渺渺声音中充满恐惧,“张无绍道长自毁容貌,藏匿了九年,终究还是死在了他们手上。死讯次日便传遍临清,这是龙华寺故意为之,意在用张道长的死震慑庆云庄!”
“为甚么是庆云庄?是庆云庄一直在保护张道长么?”
“恰恰相反!你道北宗为何屡次能在和龙华寺的较量中占据上风?那是多亏有张道长暗中襄助!龙华寺如今杀死了张道长,正如斩断山东武林一臂,此消彼长,北宗抗争之势,恐怕就此急转直下,处境愈发艰难了。”
江离道:“你一直不让我知晓你与庆云庄还有联络,也是怕我替你担心罢。”
渺渺苦笑一声道:“哥你忘了,那画轴现就在庆云庄。庆云庄一旦败给龙华寺,那画轴必会落入格悟之手,到那时,咱们都难逃灭顶之灾!”渺渺说着,双手又发颤抖,“这才是我不敢说出实情的真正原因!”
江离按住渺渺的手道:“怕甚么?龙华寺就算夺了画轴,那上并无直接指向这里的线索,咱们不一定会被发现。”
渺渺咬了咬嘴唇道:“庆庄主是知道你底细的人,万一他出卖了我们呢?”
“庆庄主?”江离怀疑自己听错了,“庆庄主不是北宗之首么?怎可能出卖我们?”
“今日之前,若有人和我庆庄主会这么做,我定然和你一样,半个字都不会听。可就在方才,那贾义临死前却告诉了我一件事。他说我爹是他杀的,我娘也不是病死的!我,我现在也不知,我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
江离一时沉默。贾义死前那句“让你死得明白,你娘也非病死。”他也亲耳听到了。回想六年前渺渺初来魏家时,本只打算盘桓几日便归,禁不住魏老夫人一再挽留,才多住了两月。她娘突发急病的消息传来时,她匆匆赶回,却没及见上她娘最后一面。据说是庆云庄为防病气致疫,所以早早下了葬。魏老夫人后来为此事自责不已,遂坚持让渺渺留在了魏家。现在看来,庆云庄的做法的确有可疑之处。
若杀死渺渺爹的真凶从一个南宗恶徒变作了贾义,其后发生之事的意义便完全变了味。
大概是那“南宗恶徒”当先发现了渺渺爹怀揣的画轴干系重大,故而施以袭击,逼问他画轴来由,而渺渺爹抵死不肯出卖祁家。这一幕碰巧被贾义撞到,于是出手将那南宗恶徒扑杀。重伤的渺渺爹托贾义向妻女报信,但出于警惕,仍不肯透露画轴之事。贾义见难从他口中套出内情,便顺势将他害死,然后以恩人的姿态哄骗渺渺母女来到庆云庄,以图从这母女口中徐徐诱出‘六翮’线索。他的行为完全是出于觊觎画轴,压根谈不上义举。这些年来,渺渺都活在他这‘天大的谎言’中。
再往深一想,如果庆庄主对这些是知情的……
江离问道:“庆庄主派你来找我时,是如何和你说的?”
“他要我在你身边,一来打探‘六翮’内情,二来确保你的安全。”
江离只觉背后阵阵发凉:若那庆庄主对贾义的所作所为全部知晓,那么他不仅冷眼旁观渺渺将自己的杀父仇人认作恩人,甚至还利用渺渺报复南宗之心,将她安插到自己身边为他驱使。他一面以‘保护祁家后人’这样堂而皇之的说辞博取她的尊重,一面把她娘留在庄中当成拿捏她的手段,其内心之卑劣肮脏令人思之胆寒。如此一个言清行浊的虚伪小人,又怎可能会关心别人的死活?一旦到了存亡关头,他定会出卖祁家,用龙华寺眼中最有价值的‘六翮’线索换取自己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