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猫娇小的身后远处,暗灰色的庞然巨影遮蔽了半部天空:塔檐似巉岩斜飞,窗棂似洞穴深广,那即是治镜阁,它如万仞孤峰崛地而起,正庄严而冷漠地渺视下界。何忧的心魂不由为之一摄。
他自幼受尽煎熬,自知命运不辰,小小的年纪心已作枯木死灰,对所闻所见一概麻木。可对一个不满十岁的的孩童来说,命数还是一个似懂非懂的词语。他只是在经年累月的磨难中变得沉默,却非变得成熟,只是因为懵懂。不知该归咎于谁,迁怒于谁,或求助于谁。但此刻眼前之物不再似命运缥缈无形,它真实且清晰,正用硕大的形体,千钧的力道震慑着他,于是可怖的命运第一次有了形状。
他觉得身体里有甚么一瞬被炸开了,久已感受不到的恐惧、悲伤和孤苦轮番发起冲击,化作眼泪夺眶而出,逐渐发展成撕心裂肺地叫嚷。
他痛哭失声,对那庞然巨影发泄怨愤,从此世界只剩他一人,不用再对谁坚强,对谁隐忍,可以痛快地将委曲一气倾倒在那镜湖之中。
他在心神激荡中昏去,不知多久后,又被白猫用蓬松的大尾扫过脸庞唤醒。
像完成一场祭奠自己的仪式,他自觉已经死去,也有一丝终从无望中解脱的庆幸。空空荡荡的心了无所依,茫然无焦的视线无可选择地落回了高阁,他像受到感召般从泥中爬起,向前迈出了一步。
岛上地势平旷,灌木丛生,杂莽拥簇间只一条极细的小径可通行人,在苍色天空下向岛中央的高阁蜿蜒而去。两只猫在前带起了路,高竖着双尾,并排信步走在小径中,行至某处时,它们忽然不约而同地偏离路线,钻入荆棘蔓草中去了。
何忧沿小径继续前行不远,不知不觉间已置身于一片灰绿色的灌丛之中。
那里的植物形似苜蓿,茂而不杂,与别处的莽野荒枝迥然不同。这几日天气回暖,枝头上零星开着黄色的花穗。他一见即知那是芸草,原来猫儿是厌恶它浓烈的气味,所以唯恐避之不及。
穿过芸草丛,有白色鹅卵石道直至阁下。厚重的大理石门上雕刻着以狸猫,菩提树为主,象征封氏家族的图样,门楣则以卷草纹样装饰,颇有释门古风。
两只猫儿就像从浮雕中走出来的一样,正一坐一卧在门前等候,见何忧走来,转身闪入门中。何忧停步,见那鎏金塔顶直冲霄汉,仰望如临峭壁,阁檐匾上“治镜阁”三字古朴苍劲,坚韧有力。
那阁门便是明暗的分界,冷冽幽暗在入门的一刹席卷而来,潮湿的空气侵入全身毛孔。他因才发过病,汗湿衣衫和头发好像结上了霜,战栗不止。
藏书之地严禁用火,因而阁中不可点灯,仅靠六面塔壁上所设的大窗借光。这日天阴,从各扇窗中透入的微弱日光汇聚于阁室中部,暧昧不清地照出四周的情形。
何忧向有光亮处慢慢挪去,忽觉脚下声音有异,凝目细看,发现踩在了一面硕大的银镜之上,直径约有两丈之长。那银镜嵌在地面内,其中似有物映出。
他的双眼此时已逐渐适应了阁中光线,由站立之处仰头查看,只见自首层以上各层阁室皆中部开敞,阁内上下贯通,阁顶藻井直对银镜,丝毫不差地映入到了镜中。那藻井图案乃仿古而制,适如将面古镜表里合于一体。菱花纹环绕之中,有十六字铭文隐约可辨:
“人鉴以形,我鉴以心,得月之光,长思待旦。”
何忧随后又在阁中巡看少时,自觉体力难支,于是走出东阁门至一间屋前,推门而入。
这间小屋虽在阁门之外,却由檐廊与主阁相连,是特为方便来人处理藏书阁事而设。在他上岛之前,庄中已派人将其打扫布置,此刻那两只猫儿就在一床崭新的被褥上横斜地躺着呢。
黄猫见他进来,用尾巴“啪啪”拍打起衾褥,像在发出邀请,白猫则一贯矜傲,仍旧不加理睬。
何忧的脸上难得泛起了一点有活气的笑容:“你俩倒很会找地方。”
说完这话,他便再也支撑不住,径直倒向床上,那两团东西立刻凑到他头边,很快跟着一起昏昏沉睡过去…
春尽夏来,秋残冬至。
治镜阁藏书始于家主封文正祖父,经三世共有十五万三千三百册,全部存于上下五层木架之中,各以千字架阁法编立字号,可依对照表逐本查阅。每岁整理晾晒藏书期间,还需对全阁书籍作一清点,以更新索引。十五万三千三百册的数目逐岁递增,可想而知藏书阁中事务何其枯燥重复,繁琐且杂乱。
何忧初入阁时,庄中尚有专人每年两次上岛理事,他但凡体力许可,即会在旁辅助。他内向的性子,曾被人看成木讷呆板,却也赋予了他沉稳专注。
日月轮替,周而复始。他日夜沉湎于山积的书册中,朝夕游走在迷宫一样的阁架间,即便是漆黑的夜晚,也可行如白昼。
三年之后,他对阁中藏书了然于胸,但要索取书册,只需报上名目,即可信手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