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第四年,何忧摒退了原有的主事,将阁中之事全数揽于己身,因手段出众,每岁仅需一月足以将诸事理毕。庄中仍会派三五庄客上岛协助,除了分派事务,他几不与他们交流,庄客亦恐怕从他身上过了病气,对他敬而远之。
他与猫儿的日常饮食由轮值仆役制备,每日一次送至岛上渡头,调理药物及其他用品则每月一次。如非必须,仆役也极少与他碰面。
除去这零星几人外,治镜阁如被遗忘,除鸥鹭偶尔在倏忽飞过,长久阒然沉寂着。在病痛不发作时,他唯有读书一件可做之事,又过五年,阁中书籍已被他读去将近五成。
……
悬光堂中。何忧的眸中似薄薄地笼罩着岛上的雾气:“在那里,一天和一年无甚分别,八年的日子像浮萍一样漂走得无迹可寻,如此久了,只觉生死也无何不同了。”
“可你没有死,是那道士法子奏了效么?”江离问道。
“我上岛时只有九岁,但凭借直觉,也从未信过那道士半句。上岛数日后,我就因潮寒瘴恶所感而发病,若非猫儿引来送饭的仆役,早已一命归冥。当时我很笃定,这里便将是我埋骨之地。其后病情频繁发作,我本决意速死,却一次次在濒死之际无法违拗求生的本能,意想不到地活了下来。”
“庄中难道没想把你接回去么?”
“自请入阁之时,我便想好生死不再回头,因而叮嘱仆役,不让他们将岛上的情况泄露半句。”
“即便如此,那里环境如此恶劣,也该常来人为你诊治调理为是。”
“起初是有大夫每月前来查看,之后大概庄中见我没有起色,就让来得少了,只定期送药过来。反正是喝了没半分用处的东西,我也懒得去动。仆役们偷偷往药汤中掺水,把省下的药材变卖,我只凭他们去,倒也算物尽其用。”
江离蹙眉不语:你的家人呢?为何他们不来看你?何忧的讲述中无处不透露着与家族间的不协,他不想因自己贸然询问而令他尴尬,所以迟迟问不出口。
何忧继续道:“过了两年后,也许是对岛上气候有所适应,我发作的频次缓了下来,从相隔十天半月,变为一两月一次。发病时的痛苦虽尤甚往日,症候却似与上岛前已有不同,最为明显的,便是生遍全身的毒疮竟在慢慢消退。
“我察觉出身子衰竭的速度有所减缓,不过那时我毫无求生之志,只觉不过是死期早晚之别,委实无关紧要。”
江离听到此处,发觉眼前的何忧与他的描述已大不同。如今他不仅精通医理,且一直积极自医,与道平相识即因他去药铺求药。虽不知他为何有了改观,终归是个令人欣慰的变化:
“如今不再这样想了罢?”
何忧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是,我还不能死。”
“听道平说,你的医术很是了得,连镇上最好的大夫看过你的医方后都要倾心求教。”
何忧面带惭色道:“我能做的,仅止于读尽可读的医书,但苦于无人指点,囫囵领会,对医理的识见也很浅陋。我所患痼疾,国手名医尚且束手无策,毋论一个外行人了。如今能够勉力自医,非我自己之能。
“治镜阁藏有失传古医籍上百卷,所载绝世奇方万等千条,其中未必没有比当今国手名医更高明的医术,自我五年前意欲自救起始,所图即在于此。我时日所剩无几,没有精研医理的余裕,所以只在稍懂医理,能识药辩方后,我便将精力全部放在了古籍上,寄望从中找到对症之方。”
“此法凶险!”江离惊讶道,“我不通医道,也知‘古方今病不相能’之理。古籍中方效虽奇,可相隔百年,与今之境况多不相适。你单凭一知半解地去以身试药,稍有不慎,不仅治不得病,反而会立马断送掉性命呐!”
“可除此外,我当时别无他策。”何忧道,“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未想结果却出乎意料,那抑制病情的方法居然轻而易举地便被我找到了。”
“就是你如今所服的这个方子?”
“是。”何忧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带着自嘲意味的苦笑,但不见半分庆幸或喜悦。
江离愣了下:难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接道:“总之,你能寻得良方实为万幸。既已去危就安,便该另寻别处调养将息,无需继续留在岛上了。”
“不,我没有因此离开那里。”何忧道,“从没想过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