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啊,所以我与自己下完的第一局棋,整整用了八日。”
“我可能得用一辈子。”
何忧笑了笑,“你有算学天赋,稍加学习,用不了那么久。”
“快饶了我罢!”道平头上的蝴蝶结颤了颤,“只这步法已把我算得失心疯了。”又道,“这么下棋,你不累呀?”
“当然累,累得筋疲力尽,但心无旁笃正为我所欲,好无暇去想别的。”何忧道,“而且习惯后,一局棋的时长也会渐渐缩短,至五日、三日,最后一日甚至可以两局。开始的时候还要借着在棋枰两侧来回调换,有意识地去区别立场,后来慢慢也不需要了,因为连棋枰都已成了可有可无之物。”
道平发出连串赞叹之声,钦佩之情无以复加,忽道:“这法子你爹爹也会嘛?不然你怎么可能赢不了他?”她一时兴奋,忘了该避忌提及何忧的爹爹。
何忧顿了片刻,语气平淡:“他那样的人,不缺同他下棋的朋友。”
道平明白了,“其实你只是不想赢罢?”经过这等匪夷所思的训练,怎么可能会输呢?
“小扇出事后,我曾一度回过治镜阁。”何忧道,“除了几件事务要办,我还在那里留下了一个棋局。”
“甚么棋局?留给,你爹爹的?”
“嗯,是我和他下过的最后一局棋。在留下的棋面上,我轻易地赢了他。”
“为甚么……”
“可能我不想把他当做父亲了罢。”何忧平静地答道。
不抱期望,不带敬畏,不去怀念,下棋从此只是下棋,和少年那些敏感纤细的情感再无瓜葛。那被舍弃在孤岛蔓草中的棋枰会不会被封文正发现,他也毫不关心。
道平仰起脸,凝视了他一会儿,好像心里有话犹豫该不该说。终于她开了口,认真问道:“你赢了多少?”
“嗯?”何忧一下没反应过来。
“那局棋呀,你赢了多少?”道平脸上充满好奇。
何忧失笑,想起坦荡直接是这小姑娘的天分。“嗯……”他的嘴角不禁上扬,“在一开始就基本结束了。”
“我就说嘛!”道平咯咯笑起来,像自己赢了棋一样。突然笑声戛然而止,她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圆睁着两眼对何忧道:“你能教给我么?”
“教甚么?”何忧有点错愕道。
“我问你,你说后来习惯了和自己对弈,那是怎么一种感受?”道平抓住何忧的胳臂道。
何忧见她如此急切,于是仔细想了想道:“要描述的话,就是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做了两个人,水到渠成地从两种立场去思考同一件事。”
“就是这个呀!”道平大叫道,“周天参同步法最困难之处,就在于协调内外、动静和有无之间的矛盾。以我的修为,若要摒弃繁杂,便不能穷变化之奥妙,一味钻研技法,又会偏离宁静致虚,所以瞻前则功不成,顾后就会走火入魔。可是要能像你一样把心思分成两半,不就容易得多了么?”
她说着从衣襟中掏出外婆留给她的小铜球,接着道:“还记得它么?修行步法就像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中航行。师父说过,迷茫动荡是因看不见全貌。之前我的全幅心思,都用在摇橹掌舵,搏击波涛上,目力局限,便易仓惶慌乱。可如果能分出心来,远离舟中纷扰,如星辰高悬天际,航行亦能变得从容。这不是和欧罗巴人借用星仪导航是一个道理?”
何忧听罢为难道:“这设想好是好,可自弈只是我常年养成的一个习惯,从没想过将它归纳成可循的成法,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教你。”
“无碍!”道平丝毫不觉气馁,“我当然晓得,人心又不是河渠,能随意地分成几缕又汇作一处,我猜便是你,做到自如分心度算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阻碍,对不对?”
“当然,这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那就行啦。虽则周天参同步法与下棋是两回事,但我看来颇多相通,你遇到的阻碍,说不定就和我练功时遇到的大抵相似哩!”
何忧受其启发,进而思索道:“嗯……想这两者,手段皆为周密度算,制胜皆在审势洞微,要意皆求谨严沉稳。周天参同步法要调和实虚之困,一人博弈要包容对立之争,难点又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这分心二用上。”
“对对对,”道平拍着手,连说出一串“对”来,“就是如此,你说的句句都在点上。”
何忧微笑道:“亏你能从下棋联想到这些,玄应真人若听了,也要夸奖他这小徒孙福至心灵呐。”
道平小脸微红道:“玄应真人不怪我投机取巧就不错了,但眼下咱们为了活命,不能顾这许多。”又道:“我这就把练功时的难题说给你听,若有与你自弈时的困境相类似的,你便告诉我你都是怎么做的,多加揣摩,一定能有所得。嗯,让我想想从哪说起……”
忽而“咕噜噜——”的一阵清亮声响彻幽静的洞窟,一声紧似一声,道平饥馁的肚肠再次不满地发出了抗议。她从身边抓来四耳搂在怀里,用四耳身子挡着,探手到肚子上一揉,“诶嘿嘿”地道:“瞧我倒把这要事忘了,千言万说,都得先从修这五脏庙说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