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江离觉到暖意,原来身上多了件遮盖之物,以手摸去像是张草席,不知是谁趁睡着时送来的。这实在令他困惑:他并非是倒在了甚么村陌巷尾,人来人往之处,而是在旷无人迹的大霜海中,若是侥幸被过路之人遇到,那人又有心搭救,难道不该先试图叫醒自己,并询问情由?哪怕提供些许信息也好。草席固是善意,但对一个虚弱落单在此境地之人孰更有助益,不是显而易见的么?如此想来,前日那位好汉,同样也只与食物,不与指点迷津,莫非送这草席的也是他?他注意到手边还多了一小包食物,鱼肉果实,草叶包裹,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莫说江离此刻行动不得,即便能够移动,漫无目的摸寻,多半也是徒费力气。他躺地对天仰望,眼珠与身体纹丝不动,内里愁绪纷杂:格悟既不来此,便是往别处去了,正如绳子失了一端便得提起另一端,那端所系,正是乔羽。必须尽快找到出路,通知乔羽远离危险,此外,自己也有许多话要问他。
该从何处问起?江离发觉人若是盲了,倒有一点好处,便是可以毫无阻滞地沉淀到表象之下,用心加以分辨。往日情景浮现,草蛇灰线,拼凑出了未曾探究的暗面。
那封密信,以及经格悟亲口道出“与乔掌柜相知多年”,坐实了乔羽与龙华寺暗中勾连之情,其余先不论,天宝宫的覆灭实乃由乔羽而起。回忆归德城下初次相见,乔羽初时漠然客套,而后殷勤护送千里,转变只在半日之内。那日她在客店,言谈间问及螭龙螺的来历,系因她情知那是零露身携之物。其时天宝宫遭毁已过去半年,聂、张二道和零露皆失去踪迹,在所有这些前提下看,无论是乔羽在当地掌理桂叶堂,还是牵头捐建天宝宫,就都不能轻易以偶然论之了。她在城门外舍粥且亲自坐阵,大约就是在等待。等了半年,终于在自己这落难人身上意外收获了线索。
这所谓注定的久别重逢,掺杂了其它意味。
大概未用多久,乔羽即探得了聂无踪的下落,才会在穹隆山旁置下庄园,借生意结纳本地官员,在栖真观走动频繁。今夏修葺的药王殿,楹联乃是她亲手所题。栖真观遭祸次日,面对杀人不眨眼的绣衣,她言辞强势,不露丝毫退意,当时道是她逞强,实不知她是有恃无恐。道平若未抢先出手,她应也有方法向对方挑明。
江离觉得自己被一双无形的手攫住了,她无法分清那是妄念,还是现实。
天宝宫覆灭后时隔九年,因为北宗同盟与龙华寺的一场风波,零露来到临清。乔羽立刻采取了行动,传信给魍魉,以期在龙王庙将之置于死地。可仓促之间,她未搞清零露即是尺凫,让零露有了矫托的余地。而后她步步紧逼,泄露聂无踪的所在,凿实了零露的叛教嫌疑,成功激起了格悟的杀心。乔羽的连番所为,表面看来是对聂、张二道赶尽杀绝,实则那二人之死活根本无关紧要,她要除掉的只是零露。
此外尚有两件事出自她手,不当分别看待。一为间接致使世氏灭族,二为诱导龙华寺查探穿鱼先生,意指封家。此二事之用意,明显在于六翮制器,身为六翮斋之主,她的动机大抵是欲借助外力回收制器。回收后作何打算?是彻底销毁,甚或是相反,欲将之恢复原状?无论是两者中哪个,都绕不开一物,三清铃。三清铃不去,便动不得六翮制器。解除三清铃之关键在于蚀籁者,身为蚀籁者的零露便不可再留。
所以九年前,她才要将祸水引向天宝宫。零露处在天宝宫监护之下,欲除零露必得先灭天宝宫,此其一;蚀籁的人选,依规由天宝宫与六翮斋轮流选派,天宝宫一旦毁绝,蚀籁之事才可由六翮斋独揽,此为其二。过后天宝宫虽得重建,却已物是人非。她与道录司过往甚密,天宝宫新任住持之委任,大概有其从中干预,彻底切断了天宝宫的源流。
黑暗中,浮动的云雾逐渐汇聚成形,勾画出乔羽的另一张容颜。六翮斋主尹峤岚的原貌。江离曾不止一次窥见过这真容的痕迹,在归德城下,石室之中,栖真观内,黄麻庄上,那一反常态,忧郁孤僻,压抑自弃之人,总像被甚么压得喘不上气。那些时刻她所面对之人不是祁江离,而是那个叫做梨酒的女人,她的亡夫。
在临清,当自己通身孝服与前来吊祭的乔羽相见时,她大抵就已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梨酒。之后的九年光阴,她追逐着亡夫的影子,梨酒的幻象,沉溺于假想的失而复得。可是这些年里她对自己不遗余力的襄助,倾注的情感,缔结婚约,种种举动,已远超过追查零露所必要的程度。
她可曾正视过真实的祁江离,将自己作其本人真心接纳?映在她眼中的有几时是江离而非梨酒?没有人知道。她把对亡夫之死的愧疚、悲恸与自责封存心底,用加倍的关切、牵挂与眷恋来补偿,只是当中可有半分,是同江离本人相系?
若连半分都无,会怨恨么?
江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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