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江离怨不起来,更勿论恨。即便乔羽的动机何等虚幻,他祁江离却实实在在地承了恩情,多得偿还不完。今日之前,无论乔羽眼中看到的是谁,自己注视的却始终只是她。自己敬重她的人品,怜惜她,甚至可以为她舍弃性命。谁说由感激与报答之心生发的爱慕不算爱慕,不够坚牢?爱的形式各异,不是只有花前月下,耳鬓厮磨。自己本不求回报。况眼下性命朝不保夕,连再见一面都成奢望,又何来气力计较那情爱上的得失?
可是将一副身躯嫁接于另一个灵魂,只一时尚可,怎能长久维系?乔羽对亡夫用情至深,但面前的终究是个不同的人。江离与梨酒,或许形貌上有些许相似,声音举止,脾气秉性毕竟不同,凡是保有理智之人,便清楚这替代何等脆弱空幻。乔羽必然也十分明白,是故无处不小心维持。
道平以为,是那说书先生无意间泄露了机关,招来龙华寺徒,才导致她师父身份暴露。而现今看来,在乔羽早将聂无踪的藏身之处透露给格悟之前,格悟其实并不知情。所以杀死青莲帮八卦门三人的,以及在竹林尾随道平的黑影,不该是龙华寺徒。而是那日同在善仁楼的乔羽。细想来,伍撄宁即红莲圣女的消息传遍江湖,对乔羽除掉零露似乎并无防碍,那么是甚么逼她动了杀念?正是维持梨酒复生的幻觉呐!因为伍撄宁与江离息息相关,随之被揭起的往事,将会成为一根戳破气泡的尖针。
天宝宫与世氏的覆灭于九年前,余下之事则集中在过去数月,这之间相隔的九年里,自己身边风平浪静。这漫长的九年,乔羽都做了甚么?亦或她甚么也没做?她可曾有过瞬间想要抛开尹峤岚的身份,动过搁置计划的念头?作为乔羽的她平和宽容,内心宁静,或许只做个寻常的掌柜,对她才是真正的解脱。
九年,是否逐渐改变了她的心境?她是否还如当初那般,一心等待着零露的现身么?她有没有过犹豫和矛盾?对虚幻泡影的沉溺,会不会使她想要放下一切,安于现状?甚至会不会在偶然闪念间,盼望零露永远失踪下去?
然而命运弄人。时隔多年,零露还是来了,带着所有乔羽的隐秘,现身在自己面前。惧怕与兴奋,在乔羽内心,究竟哪个更多?她重拾起了搁置半途的计划,初衷是否还是当初的那个?只有她自己知道。
就像被一步步牵着,江离终于站到了悬崖边缘,眼望不尽的极深处,悬置着渺渺的死。渺渺之所以会鼓动零露与其联手,除了对乔羽坦白的那些之外,多半还有其它理由。她会不会在那时已窥见了端倪?如今零露杀害渺渺之事已不攻自破,是乔羽对渺渺的死因编造了谎言。只是,把罪名栽赃给零露还不足以把她与真凶等同。倘若渺渺能开口……
不自觉地,江离开始往腰间摸索,手指触到衣带的一霎,像被滚油烫到般迅速抽了回来,眼前如有雷电闪过。
就在此时,远处又响起了人声。他从沉思中浮起,侧耳倾听。这在半日间已是第二次。
前一次听到时他出了声,那些人声就立刻化作轻烟一样瞬间飘没了。于是这次他只安静听着。和前次一样,说话的两个妇人,内容不过吃穿日用,求经念佛之类的琐碎家事,无不透出生计困顿,穷途潦倒之味,口吻中带着浓重的不安,令听者情绪不由也随之紧张。
人声虽在远处,却能听得异常清楚,那些人默默地流泪或叹息,他都了然如亲见。只没过一会儿,话音迅速淡去,那绝非是说话人走远,或压低声量,更像是忽来了一阵大风或潮水将他们卷了去,甩出极短的余韵,然后被抹得一干二净。
江离不禁愕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了声音。意念既会占据视觉,有何不可取代听觉?他眼中交织着白日和夜晚,醒时只有黑暗,睡去反迎来光明。究竟何为清醒,何为昏沉,何为梦境。何为现实,该怎的区别?若把现实当成了做梦,把做梦归于了现实,怎说得清?
这没了昼夜的世界,使他精神疲惫至极,终日恍恍惚惚。
他似乎看到格悟走近,将拂尘轻轻一挥,紧接着胸口就是一阵酸麻,他怵栗不已,而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忽然剧痛如雷霆劈落,一瞬几令他窒息!他瞪着两眼,从一种混沌跨入另一种混沌,说是从梦中惊醒,又疑是昏晕生了幻觉。只觉有气息喷在脸颊上,来人在很近处,但他方才看得到,这会儿却看不到了,惊骇便退了色。耳闻得对方的呼吸中混着杂音,自喉咙中无意识地漏出,粗糙地有如一团沙子放在笸箩里摇晃。
江离耳听着那声音,眼中的黑暗就变得清澈起来,“笃笃”声敲在漆黑里,泛起点点水花,很快又平静下来。
不知多久过去,酸麻渐渐消去,身子复才能动。他微微转了转肩膀,惊觉上身竟被布条紧紧地缠裹了住,前胸出因骨折造成的变形没了,原是适才那来的人已帮自己将折断的骨头恢复了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