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师兄这是要我去出卖恩人么?’师兄显然不悦:‘这怎能叫出卖?想那魏还还不知龙华寺的厉害罢?画轴之事,迟早会传到格悟耳中,魏家会是甚么结局,你自心里有数,等到那时一切可都晚了。不若先一步将魏还交待给朝廷,越早坦白,便越早得到官府庇护,免遭格悟的荼毒,他反该来谢你哩。’我知官府多半只会过河拆桥,届时事发,绝不肯费事保护你,于是求道:‘师兄,放过他们罢。你我与格悟的仇怨,何必累及更多人?’师兄道:‘这话亏你说的出口!你若不是为报仇,便成不了尺凫,这些年你替玄凝阁杀过多少人,可数得清?那些人难道不算被牵连的?’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我的复仇之路由尸体铺就,在师兄看来,你不过也是其一,可以轻易牺牲。只是他断然想不到,真正掌握六翮秘密的人其实就在眼前。他想知道的我全知道。我该不该将实情告诉师兄?可他若得知,会不会以六翮的情报,去换取朝廷的青目?倘若师父在天有灵,定是不会允许的。可不说,怎能劝他将你放过?”
江离听出零露声音有异,于是向对面探出手去,刚好触到她的肩膀,随即轻轻拍下,以示抚慰。零露的身心皆沉入往事之中,猝不及防地被吓得一缩,气息越发不稳,语气更加沉重:
“我杀人如麻,那些瞬间我从不敢回想,我受良心折磨,更甚三业三毒之刑。我心中的噪音与日俱增,身为蚀籁者早已失格,再也寻不回安宁。我内心的嘈杂胜过任何人,犹如日夜游走在深渊边缘。阿江,阿江,你是我最后的一点宁静,动你,就是把我推向死地,我不能再把你交出去。
“我听到师兄仍在试图劝我,他说师妹啊,已走到这一步,回不了头了,你是,我也是。切勿做无谓的犹豫,误了大计!
“过了这许多年,每每看到师兄这张破碎的脸孔,我仍不禁愧疚懊悔。此刻它竟化作了上百张脸孔,每一张都属于往日死在我剑下之人。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起来,组成一张巨网,每一个网眼都是一只眼睛,泛着死光,那些眼珠转过几转后,一个不落地钉在了我的身上。我太害怕了,吓得连连后退,但那些脸孔挥之不去,即便闭起眼也无济于事。
“师兄喝住了我,取出涤邪宝印托于掌上。他说见此宝印如见师父,教我好生看看,不要忘了当年誓死报仇的初衷。
“我望着那方宝印,只觉越发戚惶,心中曾以为最坚实的部分,如今却在崩溃坍塌,发出巨响,脑海中盘旋往复的只有一句话:‘这九年的所有,值得么?’我问过自己,又去问师兄:‘师兄,值得么?’
“‘呵呀,你这怂种!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师兄怒了,‘不然你待怎样?继续在徒劳的努力中消磨下去?永远报不了仇?’
“师兄说的没错,正因没错,才更教我害怕。这时那些死眼开始逐个合上,可我宁愿被它们盯着,因为每有一只眼闭上,便从我心中抹去一块,所有眼都闭上时,我已成了一具空壳。我说师父,师叔师伯,还有大师兄,他们一生志节磊落,行事无愧于心。我如今满身污浊,来日地下相见,他们怎生看我?我开口,思绪即离我而去,说完时,几已忘记自己说了甚么。
“师兄兀自道:‘怎生看你?你好歹还像个人,好过我不人不鬼!这九年多来我的艰难一点不比你少,谁不是九死一生,不是身不由己?但我只知有所求取,必要有所舍弃,有所得必有所失,此乃世间常理。为师门报仇是我毕生之愿,我既立誓要做,就不惜代价。你若仍摇摆不定,那便干脆由我去找那魏还。’说着便要走。
“我浑浑噩噩地晃到师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心中噪音即将没顶。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师兄对我出了手。他大概是打算将我阻在此处几个时辰,好脱身去处寻你。坏在他的动作,竟与九年前那一幕别无二致。于是在神昏意乱中,我和九年前一样抽出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