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痛哭。
灵车一时停滞,难以前行。
道边压抑的哭声连绵不绝。
老刘头也忍不住抹泪,他是伙头军的,做了三十年伙头军,今年刚刚退下来,打算享享儿子的福,此时此刻强忍着不想哭,可又哪里忍得住:“当年西夏人打到城头上,我给公主送饭,怕得厉害,腿直哆嗦,她跟我说,别怕,我要是死了,她也让我穿上新寿衣,风风光光大葬,保准让我逢年过节有人烧香磕头。今天我想告诉公主,如今我老刘头有三个儿子了,不怕将来没人磕头,我那些老伙计们,死的入忠烈祠,没死的也有朝廷养着,不怕过不下去,公主您别惦记……”
钱县令一步一趔趄,他这些年腿脚也不好,忍不住叹了口气,可终究不能倒下,如今公主没了,方应选方大将军也没了,连狐苏先生都没了,只剩下他,他还得给那些孩子保驾护航一阵。
他没有公主那帮人那么厚的脸皮,说也不说一声,走得潇潇洒洒,只留下几个小辈撑着门面,哎,可有什么办法,他们家公主在别人眼里英雄了得,虽为女子,却比世间大多数男儿还要了不起,但自己这些亲信却知道,公主那个人,其实任性妄为得很,世俗的规矩,她向来没看得太重过,只不过大家爱戴她,所以她做再多坏规矩的事,人们都能脑补出一千一万个不得已的理由,对她也只有心疼,从不觉得她哪里不对。
赵子熙和江若雨本来没有打算来的,甚至赵子熙抱病的折子都写了三遍。
江若雨也忙,上要孝敬公婆,尤其是婆婆,一大把年纪了性子还和小姑娘似的,难伺候的很,下面还有两个儿子该说亲了,闺女也要说婆家,就是丈夫那一屋子三个妾,一个粗鄙,一个贪心,一个跟个木头似的,不看着盯着恐怕要出乱子。
还有好几个刚被送来的小丫头,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不过那几个小丫头片子到是不足为虑,外面人送给丈夫的玩意儿而已,又不能生育。
谁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年轻的时候,她也醋过,也不想让子熙哥哥沾别的女人,但她醋又有什么用,天底下的男人,哪一个不偷腥?
女人这辈子,该糊涂的时候,还是糊涂些好。
夫妻两个再不乐意,可最后还是来了西北,别人都来,他们不来也不大合适。
和大宋朝所有普通的宗室以及命妇一样,恭恭敬敬地跪在道边,看着灵车在自己的眼前一寸一寸地过去。
江若雨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她本该觉得自己比那个公主过得好。
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丈夫,夫妻两个感情和睦,生育了爱人的孩子,老来有靠,一辈子算是平顺的,她有的,方若华都没有。
她就算位高权重,就算风光无限,可她作为一个女人,一直到死也没有出嫁,连个儿女都没有,难道不可悲?
已经很努力,很努力,让自己去这么想,但她心底深处其实还是清楚,一个女人活成方若华那样,死后配享太庙,满城皆哭,其实,有没有儿孙,有没有丈夫,真的就不重要了。
她陡然心中一空,说不出地失落,此时此刻,回忆过往,到开始糊涂起来。
当年她满怀壮志,一心以为不比男儿差,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时的豪情壮志,如今还剩下几分?怕是一分都没剩了!
为什么人人都觉得,她这是正常的,是成熟了,懂事了,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连她自己也觉得的确如此!
如果这想法很正确,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快活!
赵子熙忽然忍不住抬了抬头,去看了看方若华的灵车,又看了看周围的场面,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也许千百年以后,他的名字也会在史书上被留下一笔,人们会知道,那位长公主年幼时,曾与一个姓赵的宗室子弟有过婚约,但人们大约不会知道,那个宗室子弟,姓什么,叫什么,这一生都做过什么事,有过什么功与过。
……
“喂,你听说了没有,长平公主的墓被发现了,好像从她的墓里挖出来一些书信,还有一本残缺的自传,跟你说,那公主可有意思呢,她自己在自传里说,她姑且说之,我们姑且听之,信不信都无妨,就是非要相信她三头六臂,膀大腰圆,钢筋铁骨,她也认了,说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她也无所谓,说她不算什么英雄,那就说去吧,哪怕给她这个一辈子没成亲的女人编排出十八则艳史,也只当是逗人一乐……”
“还有一封告盗墓贼书,说她死后虽要求简葬,打算布衣澜衫,不戴珠翠,但是考虑到身边促狭者众多,说不定想法难以实现,若是盗墓贼们真能盗去些许珍宝,别忘了好生鉴定一二,以免被人鱼目混珠,白忙一次。”
“那位长公主可真有趣。”
“呵呵。”
苏正怎么可能不知道,下墓的时候他是作为领路人一起去的。
其实,他也不想,苏正的祖先乃是公主亲卫出身,名为苏和,曾做过镇西军的前锋大将,后来携全家为公主守墓。
他这么做,也怕列祖列宗从坟里爬出来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想想先祖当时是什么地位,那是官居三品,可说不做官就不做官了,不管不顾,非要为公主守墓,若不是当真忠心耿耿,又何至于此!
先祖要知道后代子孙竟然帮着开了那位公主的墓……苏正心里也毛毛的。
可他是实在没法子,想当年他父亲,他爷爷,他爸爸,他叔叔,伯伯都赶走过盗墓贼,尤其是近些年,那些打大墓主意的人是越来越多,可守墓人却是人丁单薄,如今另外几家早就断了传承,他到是有个堂兄,一早出国走人,只剩下他一个,人单力薄,哪里又守得过来?再说,他也不想一辈子窝在大西北的山沟沟里,他还想见识见识外面的花花世界。
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把祖宗的话暂且搁置,把长公主的大墓给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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