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才将零露揪住,就觉一股泰山压顶之力当头罩下,几将他脊背压断,肺腹挤空。他听到骨头碎裂之声,剧痛让他头脑空白。随后,他整个人被卷裹在盐沙之中,像盆中的骰子一样颠倒翻转,因耳鼻被塞呼吸不得,意识逐渐昏沉。这情形不知持续了多久,他方被浑浑噩噩地抛甩了出去,先是无凭无依地漂浮了一阵,忽地心忽悠一下,向下坠去。他这时两眼彻底盲了,甚么都看不到,神识快速涣散,只觉不断下落,恍惚落了百丈千丈仍未触底。他倦极痛极,合了眼将生死交了出去,由着自己沉入未知的深处……
……再睁开眼时,竟然隐约能见了天光,除了残留的疲惫,疼痛全部烟消云散,他心下茫然,试着活动了下身子,有伤之处俱已愈合,方才无伤处却莫名添了不太打紧的新伤。身下好像垫了毡毯,十分柔软,触手湿润又支棱,原来竟是躺在矮草丛中。
他惊觉鼻中的尘沙已被清凉的空气涤荡干净,取而代之以芬芳之气,瞪眼四顾,虽看不清形状,却能勉强辨色,只见近处青青郁郁,远方蓝紫绵延,显是山林中的光景。
他心绪郁闷异常,满腔块垒,却迷迷怔怔,道不出个缘由。当下所在的是何处,虽无线索,反倒模模糊糊地好像知道。念头自然而然的浮现,只有囫囵接受的份,思索皆是徒劳。
忽然,青绿色块之中现出一条竖长的淡影,逆着光,周遭镶着圈亮光,从不远处摇晃过来。过后由细变粗,渐渐变浓,到得近前,原是芦苇杆儿似的一个人影。他眯眼打量,辨得这人发髻粗乱,未带巾冠,衣着与其说褴褛,不如说只是把些布片胡乱裹身而已,深一搭浅一搭的,不知裹了几层。他蹙起了眉,心里浮起一股不安。
芦苇杆儿在两步之外停住,像是在拿手指着自己:“你跑甚么?怕我害你?”是个男子嗓音,听来不过二十上下,却隐约透着暮气,声调沉闷。“似你这等半路上晕过去,会教狼叼去的。”
靠近才闻到,那人身上飘着刺鼻的药味。
“你前时差点就饿死了,这才过几日?”那人说着蹲低了身,试图与他对视,窥察他的盲眼,他于是不自在地别过了头。那人立时有些拘谨,闭了口不再言语。他满心想着离去,身子挣了挣,登觉一阵恶心,跌坐回了地上。那人也不来扶,只在一旁木讷地看着他挣巴了会儿,忽呆声呆气道:“我说,再留一阵罢。等你真能走时,走便是了,谁拦得了你。”听着不如何关切,倒也不像揶揄。
“我没处可去。”他嘴中自己吐出这么句话,竟是女子的声音。胸中涌出酸苦。
“哦。”那人应了一声,“我也不去别处,这儿挺好的。”平寂的语调里,好像微多了分明快的上扬,只是极不明显。“给。”汤药气陡地变重,那人小心地挪近了点,晃着手递来一件小小的物事,袖子退了几寸,露出发青的腕子。
他犹豫着向前摸,一手先碰到了那物事的底部,随即将之托住,那人就着往他掌中一落,他便用另一手去扶物事上边,不想碰到了那人的指尖,触感冷硬得像块石头。他不由将手蜷缩了下。那人却如不觉,仍提着那物事往他手里送,口中嘱咐道:“小心提着了。”
他再次忐忑地伸出手,碰到的还是半点温度都无的手指,但这次他抓实握了上去,那人方把手指慢慢屈起,露出像是提柄的部位。他摸着柄稳稳扣住,那人这才撤了手。
近看那物事,约有五寸长短,乳白的一团,薄薄的笼着层光,近似剥了壳的鸡蛋。表面摸着滑腻,有如美玉做成,比之那人的手反还多了些温热。靠近顶部处不知嵌了甚么宝物,莹光在他蒙尘的眼里烙上了一点绮丽的红。
“这盏角灯你拿着,在山里走动便利些。”那人收回了冷手道。
他道过谢,心中无情无绪,嘴没再动。
那人干等了会儿,不见他言语,突兀问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这一问,倒教他不知这人到底是轻浮还是憨直。
他口里答:“撄宁。”顿了顿,补上一句,“敢问贵姓高明?”
“我?”那人似没想到会被问到,声音中忽有些不协调的局促,“……安爹叫我恤儿,写作怜恤的恤。你也可以叫我恤儿。”
他听出来了,这人虽则语调老迈,言语却甚幼稚,不知措辞修饰,也不懂甚避嫌和客套,只把心里想到的说出来,真有几分痴傻。
“那人是你长辈,我不好也这么叫的。”他觉得戒备之心去了不少,“你我年龄相仿,我称你声恤兄罢。”说完这句,忽觉心口疼痛,急要去捂,抬手摸了个空,原是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