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江离猛然醒转,胸口剧痛仍自梦里延续,若只这一处还罢,适才受的伤却也在这时一股脑回来,当下痛得惊天动地,头脑发昏。好不易缓过口气,发现看不着没半点光亮,急将手贴着眼皮前晃了两晃,眼里宛如一潭死水,他心一沉,就知自己彻底失明,不似梦中尚可感知三光。
他顿觉像被埋入了坟圹,棺盖已被钉死,棺身内逼仄窒闷,令他心跳如鼓,身子惶怵战栗,似乎瞬间回到了那最后的时刻:他腾在半空,身后是滔天沙浪,如奇禽怪兽般怒吼着要将万物啮噬;天塌地陷,沙石飞旋,身前的影子挥剑自戕。他头脑混沌,伸手去抓那影子,开口便喊,住手!喊声如石沉大海,一去无回。他接着喊,零露,住手,邢湑,住手!声量却微弱得仅自己可闻,片刻气力用尽,残像亦随之洇散了。
她为何自戕?!江离迟缓地驱使麻木的意识:是了,她活着便要沦为行尸走肉,受格悟摆布,纵有清醒之日,见了自身做下之事,亦会被心中嘈杂吞没,堕入魔魇。自我了断委实是唯一解脱之道,这便是她最后说的别无选择。
此外她还说了甚么?江离心中一阵凄惶,她还说对不住我。是为渺渺的死而悔恨么?可她从未承认行凶,但除此一项,她还有甚对不住我处?
思绪被锋利的疼痛截断,如斧凿刀劈一般粗暴。江离头中如搅起一池浑水,转眼被虚脱袭卷,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打了个激灵,寒气爬遍全身。只靠盲眼已不能分辨晨昏。身下甚为柔软,触手一试,是厚厚的盐沙,原来仍然身处大霜海中。他被冷风吹透,头脑稍有清醒,惊惶疑惧便卷土重来,眉间聚起愁云:格悟去了哪?他尚未掌握六翮,断无理由就此一走了之。莫非是被那沙潮所阻?自己昏了不少时候,沙潮还能阻他多久?
他因目不视物,较之明眼人于同等处境,更多了数倍不安。惧怕有人正明目张胆地窥探,而自己无异是砧板上的鱼肉。他全神戒备,好以其余感官弥补失明。他嗅到风中浓重的咸气,仔细分辨,竟并无半点血腥气掺杂其中,忽然悟道:那尸块血海的气息绝不会凭空消失,而今却不能察,定是已被沙潮移去。不,毋宁说被沙潮移走的应是自己,自己由那沙潮裹挟着,被丢在了远离那场杀戮地的大霜海中的某处!
零露呢?记忆中自己曾于昏去前扯住了她,血的黏腻犹存在手,过后自己没了意识,是与她分散了么?她还活着么?当时有没有及时拦住她?如今过去不知多久,一拂六尘是否已经发作……道平众人呢?可有在乱战中被伤及?还是趁乱逃了?如今去了何处?活当见人,死要见尸,自己却甚么也见不到。
不安感迅速积累,忽然汹涌泛滥,令人汗毛倒竖的念头不断冒出,江离却按捺不住:零露的尸体……说不定就在自己身旁,兴许就躺在那呐!只是自己看不见。周遭其实横七竖八围满了尸体,血流干了所以没有气味,格悟也正坐在那哩!他脊背凉透,心中却如沸汤难安,于是匍匐在地上,伸长了手臂往四周摸寻,结果一无所获。可是不安未得缓解半分,他惧怕的并非尸体本身,而是假想中的威胁,隔着黑暗的敌意。意念代替了视觉,四处疯走,眼前即是地狱。
他分明看到了结局:虚脱、饥饿,不辨方向,他永远走不出这大霜海,或被格悟捉住,或埋骨沙中。
风吹盐沙,偶尔“沙沙”作响,寂静凝重得如有铁罩,将一切泛活气之物隔离在外,只有濒临死去之人,才被接纳。江离侧耳倾听着死寂,眼皮发沉,不知这一睡去,能否再醒来。
“啵。”
犹如深不见底的黑夜里亮起一颗明星,有光照进眼中。
江离朝着声音来处伸了伸脖子。虽然极其微弱,但的确是水波声。俄顷,那声音再次出现,“啵。”眼前的黑暗里随之冒出一个小小的水泡,漾起层层涟漪。他不由咽了下口水,抿起嘴唇,意外发觉唇角竟有些湿润。
他的胸骨在沙潮砸下的巨大冲击之下折断,隔着衣衫,能感觉到前胸已变形,稍动即刺痛难当,所以只得以手肘撑着小心地向前挪动,动作尽可能轻慢,爬一会儿,就停下歇上一阵,顺带调整方向。渐渐,身下的盐沙变薄,在有些处岩石已裸露出来,随后沙地越少,岩地越多,水腥气也愈发明显,涟漪正在扩大。又爬了许久,忽觉肘前一凉,腥冷的水气扑面而来,再向前挪尺许,入水处是个斜坡,他将小半个上身浸入水中,下巴挨到了水面,立即猛喝了几口下去,饶是那水味带着咸涩,于他却胜过甘露,甜美沁心。他干脆将脸整个埋入水下,这生命源泉的滋养,胜过任何救急良方。
就在这时,忽有水流以外的动静传入耳中,有如被扯成碎片的人声!江离一惊非可,急将头抬出水面屏息细听,那声音却消失不见。他僵如泥塑,惟望是自己听错,那声音不曾存在。偏生一阵风过,那声音卷土重来,如碎絮一般零散无着,却直接撞入意识,烙进眼中,使他不寒而栗。因那的的确确就是人声!
大霜海乃官府严禁私入之禁地,荒原百里旷无人迹,如今驻守官军已悉数被杀,除了格悟,现身在此还能是何人?他终究还是追来了。不消片刻,比邪咒可怕的佛号即将响起,将自己拖回恶沼泥潭。
江离在惊怖中等待,却甚么也未发生。
那人声始终隔着水,游离在一定距离之外,并未靠近过来,且久听之下,方知出声的非为一人,貌似有两人正在交谈。那交谈声虽定在原地不动,但听得久了,便越发清晰起来,就如擦去镜上的水气,照出了真影。